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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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班的王锐告诉我,他已向医生了解过,我的伤势恢复得快,估计不久可以出院。我对他已经好奇到极点,瞄了个机会在人群里暗示加明示的挽留他:“大哥,给我谈谈你的经历,我很闷。”
他似乎是个爽直的人,而且决断很快,但是又似乎很有原则,他沉吟片刻很决然的说:“行。”
我注意到我的朋友们对他的态度已经有些变了,似乎亲热中有些迷信,迷信他的人品和能力。我蔑视着朋友的易于潜移默化,暗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同时也增添了几分对他的戒意。
请客自然要客人玩好,我自信有天赋,但深知这份天赋得非侥幸,是靠自我克制爱好和个性,才诱发和保障了客人的尽兴,一如组织晚会,必须无条件压制自己的风头,所谓薄利多销,顾客至上的原理,但尚且需要长期经营,才能建立“食客”或门客圈。这个叫王锐的胖子,小丽子的哥哥,一夜之间,使得我的朋友,无论友龄长短,都为他倾倒,看来这人的“舍得”,是绝非针对我的特好,无论亲疏,一律慷慨挥金,皆大欢喜,若非天性过于爽朗豪放,就是心有别图,可是即便如此,我和我这个朋友圈,又能帮他什么呢?
这个问题终于在他的运作下有了发问的机会。不知他使了什么腾挪之术,临近中午,人群渐散,或外出代办事或知趣外等,留他和我单独一室。
他放松板得有些威严的胖胖的脸,凝视着因倍受冷落而感羞辱的雷逸回避的背影,他一脸调皮笑容的霎眼说:“我注意到了,你这些朋友挺关心你的,都不愿意离开一会。”
这个赞美对我来说受之无愧,经营这个圈子,我像个李鸿章类似的裱糊匠,支撑维难,身无余力。虽自认功不可没,可惜我又是这个圈子的汇聚点,没办法向并不存在的老大邀功。
孤不胜寒,当时体悟极深。
他推开窗,房外透进来一阵清新的冷风,床上报纸哗哗作响,我保持耐心凝注着这个陌生而神秘的背影,我的世界里有些被此人强行塞入的不适,象一块棱角分明的饼干被放进了牛奶,似乎有些不谐,却又慢慢地融解。
王锐微笑说:“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我掂量着措辞说:“其实我想知道你的成功史。”
他哑然,最后笑笑说:“要是成功,我也许就不会回来了吧。即使回来,也是退休或者安居。”
我忽然发现自己提的这个问题有些蠢,每个人成功有不同的界定,我眼里的他很成功,他不一定认为自己成功。
他瞅瞅我,可能内疚于自己的态度有些草草敷衍我的味儿,他端正态度说:“总之,小弟,你大哥当年也曾经风光过。”
我期待的望着他,他摸摸后脑勺,颇有童气的补充说:“杨叔叔——你父亲说你小时候很野,喜欢和一大堆孩子玩得很疯,是个娃娃头。我们要是同一年代的话,我兴许是你那时候的跟班。”他嘿嘿笑了,我有了些精神,发现此人很会说话,也会拉近距离,他掏出包白嘴“三五”,瞅瞅门外,快步掩了门,然后掷我一支,自己也含了支在厚厚的嘴唇间。
我欢天喜地的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好像沙漠里的渴人拾到一壶水张口狂饮的那种贪婪。我断烟已经好几天,要不是行动艰难,夜里几乎有提着输液瓶偷出乞烟的举动。
我有些感激涕零的望着他,象被解放的农奴望着红军,他有些贼笑的说:“不过,虽然那时候我们的角色不同,有一点是很象的,我们都是让父母头疼的小孩。”
他悠哉游哉的喷着烟,动作很优雅从容,烟却燃得很快,他凝视着白色的烟灰柱说:“我父亲是教授,母亲是个英语老师,父亲在文革时候受了迫害,身体不好,后来一直病着,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平反之后就过世了。母亲是个很内向很坚强的人,勉强把我们拉扯长大,没几年也病故了。我和小丽相依为命,她从小特别善良,没什么心计,走哪都跟着我,生怕被我丢了。”
他嘿嘿笑了笑,皱起浓眉斜瞅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神游天外,我点点头,说:“也是,你们挺不容易的。”
王锐的烟燃尽了,他又掏出一根点上。而我的烟才燃到一半,我不禁咋舌他抽烟的那股猛劲儿。
和他一比,我象什么鲸鱼?鲸鱼是懒洋洋漫不经心窝藏在海面下,饿了就慢慢张大口,吞进几吨海水,一会又喷云吐雾泌出牙缝,和王锐吸烟一样,可是就这么一吞一吐,成堆的鱼虾就像尼古丁一样进了肚,漱口之间也可以吃饱,不愧为海洋之王。我那时特别欣赏这种鲸鱼式漫不经心的征服和从容淡定的占有。在我判断的范畴里,唯有成功的大胖子才可以享有鲸鱼的称号,佯装成功故作高雅的精瘦小老板只不过是条鳄鱼或蜥蜴。
他说:“也容易也不容易。”
我问:“哦?”
他说:“要是没这个妹妹呢,可能我就会就着性子去活,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有吃的赖吃,有玩的赖玩,闭上眼睛,哪都可以当床睡一晚,走到哪遇到躲不过去的祸事了呢,比如车祸什么的,就早死早投胎,也没什么遗憾。我这人也怕死,可是从来也不躲死躲事儿。”
我忆起这话很象文延鹏的口吻,可是王锐的口气象在拾掇一片枯黄的深秋落叶,文延鹏当时的语气却像是在偷偷摘取春日阳光下沾露的嫩绿新叶。
王锐眼睛微微闭了闭,有些湿润,他有些枭雄的深沉和官宦的雍容,相交未久,居然在我一个江湖小弟面前渗泪,我一直对女子的眼泪无计可施,这时才发现,对男人的泪我同样不知所措。
我安慰说:“小丽……王老师有你这么为她着想的哥哥真是幸福。”
王锐再次嘿嘿笑了,透着些欣慰和自豪,说:“当然!——不过,有你这个弟弟,我也挺为她高兴。”
我转移开话题说:“你怎么开始不带她到美国去?”
王锐叹了口气,苦笑说:“那时候,我自身难保,过去就是为了洗洗盘子刷刷碗啥的,她一个女孩儿,我怎么敢带她?何况,我是和几个胸怀大志囊空如洗的哥们过去捞一把的,吉凶未卜,定不了回不回得来呢,只好把她委托到一个阿姨那儿。”
我迅速把这一幕与电影电视里的情景挂了钩,眼前瞬间浮现出一个在美国忍气吞声,勤俭创业的中国小伙儿的形象,蜷缩在公园里,遭遇大雨,身上的报纸瞬间湿透,手里握着半块皱巴巴的面包,盯着地上奔跑来去的老鼠,口里悲怆的喃喃念叨:“妹妹……”身侧,闪着红光的警车尖啸而至,小伙儿仓促而起,亡命奔逃,其状惨不忍睹……
地球的另一面,一个小辫子红领巾小丫头孤零零站在一个破旧的四合院里伤心哭泣,旁边是一群作弄和欺负她的大孩子,一边将泥巴和墨水泼到她的白裙子上,一边喊着:“你是个没人要的野丫头,没人要!没人要!”镜头一转,冷若冰霜的“阿姨”叉着腰站在一旁,监督着这小姑娘在萧瑟的秋风里洗衣服,她的小手冻得通红,咬着牙关,眼泪从小水蜜桃一样的漂亮脸蛋上一串串滚落到盆里,小姑娘呜咽着默默自语:“哥哥,你在哪里?你真的不要我了么?我以后一定乖,听你的话,再也不要棒棒糖了!——你回来呀!”
我定了定神,停止了无休无止的幻想,为了打断自己思路似的问:“后来,你在美国一定发展得很好吧?和你那几个哥们?你做生意,还是当白领?总裁?”
我承认自己的问题幼稚,不过确实对他的生活充满了好奇。激切的心情使得我成了黄小静,无休止似的甩出一串“问题包”。
王锐笑笑,说:“你应该想象不出,也不用多猜测,现实很残酷,和你想象的往往落差很大。”他摊开厚厚的手掌给我看,笑说:“你一定想不到,我手上的老茧比民工还多。”
我同情的点了点头,知道他不过是想吊我的胃口,我的经历很奇怪,虽然不能和他相提并论,可是也许远远超过他对我的预测,要是他和唐黎一样,把我定位成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爷,那可是太低估我了。何况我惊世骇俗无与伦比的想象力,也被他萎缩了,我情不自禁在心里冷笑。
我作势惊叹的说:“可是你现在一定很有成就。”我避免兜圈子,想力求了解他的苦与甜,我一直以为,要认识清楚一个人的个性,要看他的最快乐最成就和最失落最惨淡的两极,其他的喜怒哀乐,不过是浑浑噩噩的混日子罢了,一个人的真正个性和品格,要在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大是大非时才能体现。可是他兜来兜去,老是不着边际,我想快刀斩乱麻的突破,他似乎总有办法把我的刀变成刮泥灰的工具刀,东抹西涂。
他似乎有些察觉我的不耐,说:“其实,过去的事情没什么好说,我就是一个小商人,国外学了些经验,后来在香港发展,上了几年班,做生意又赔了几单,几乎耗费一空,从零开始了,现在,回来接小丽,随便看看内地有没有什么可以操作。”他这次来得很爽快,三下五除二粗线条概括生平及意愿,说完有些憨厚状的望着我,似乎因为不擅言辞而点到为止,已经无话可说。
我很怀疑,这样一个貌似思路简单的男人能负荷海一般的胸襟,海鸟一样的意愿,海龟般的稳重和海豚般的亲和力。
大道简单,至言无声,想来如是吧!我勉强认可了,想起洪七公评价的“越是简单的菜越难做,比如白菜啦,豆腐啦。”不禁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