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水乡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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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蛋,回来吃晌饭了——”一声悠长又略带焦虑的呼唤在空旷的野地里响起,隐隐带点回音。天穹上万里无云,只有一轮白亮得令人不敢直视的烈日悬在高空,略略西斜,猎猎肆虐着暑气。空气里没有一丝风,树叶子一动不动,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这是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阳曝晒之处,半个人影子都没有,连狗都躲在最浓密的树荫底下,喘着粗气,伸长了舌头散热。
    这里是蓉乡的一隅,蓉乡是有名的水乡,到处都是溪流和水塘。一块接一块的不规则的水塘连成一片,每片水里都倒影着一个太阳,白花花的刺人眼目。因为长达两个月的干旱,水塘里只剩了半塘水,插在水中防人撒网偷鱼的树枝露出了水面一大截,此刻都孤零零静悄悄地支立在水中,只有蜻蜓偶尔落在顶端,作短暂的小憩。
    随着这声悠长的呼喊,空气仿佛被震动了一下,以声波的形式向旷野传播开来,立刻又恢复了宁静。过了好一会,一片略泛涟漪的水中突然发出“哗啦”一声大响,惊跑了水底静栖的鱼虾,一个赤裸的身影从水中冒出来。水从他的头顶往下淌,沾水的黝黑皮肤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甩了一下右手,然后将脸上的头发往后拨,睁开了黑亮的眼睛,原来是个七八岁的男童,还未及总角,长得虎头虎脑的。他左手提着个沉甸甸的腹大口小的篾制鱼篓,一步一拖地走到水塘边的苦楝树下,篓子里装满了蚌壳和田螺,还有几尾脱了水张着腮努力呼吸的小鱼,这是他大半个上午的收获。
    他眯缝着眼在太阳地里站了一小会儿,待身上的水干得差不多了,从树荫里拾起衣服穿上,然后趿上草鞋,爬上堤埂。扯着嗓子回一声:“诶——娘,我就回来了。”然后将沉重的篾篓系在自己的后腰上,甩开步子往村子里跑,篓子撞着他的屁股,一颠一颠的,“哗——哗——”作响,惊醒了沉静的旷野。
    路过一个荷塘的时候,他顺手揪了片硕大的荷叶顶在头上,然后一手扶着新帽子,一路飞奔进了村。村口立着一个石头牌楼,上书“杨村”,村里的人多为杨姓,故得名。牌楼后是一条高大浓密的樟木道,到林荫道的尽头转个弯,就看到了位于村子西边自家的房子。房前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樟树,樟树枝繁叶茂,洒下大片阴凉,娘正倚在门口的阴凉地里纳鞋底,麻绳透过鞋底,被拽得“哧溜”作响。“娘,我回来了。”他放下头顶的荷叶,解下腰间的鱼篓,放在台阶前靠着。
    他娘看了一眼还在往下滴水的发尖,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又下深水了,不是说好在水边摸的,这天虽然热,但是深处的水还是冷的,腿最容易抽筋了。林子早就回来了,你一个人在水里,要是有个万一,你让娘怎么活?”铁蛋是个遗腹子,大名杨沐,他爹是个木匠。铁蛋未出生时,他爹被人请到漪水河对岸去打家具,一天傍晚过河回家的时候渡船翻了,他是在水里长大,自然淹不死,但时值深秋,因此感染了风寒,后来发展成了伤寒,第二年春天就去世了。铁蛋娘杨母悲恸欲绝,幸亏当时怀了铁蛋,不然就得被族人收屋赶回娘家了,铁蛋就是他娘的命根子,万不能再有闪失的。他耷拉着脑袋:“娘,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下次一定和林子哥一起回来。”
    杨母又叹了口气,收了鞋底:“好了,进屋洗手吃饭吧。”顺便将荷叶捡起来,放到堂屋的风车上风干。蓉乡的水塘极多,而又以荷塘为最,种植荷花是当地的最大特色,当地盛产莲子、莲藕。荷花全身都是宝,本地人家每年都要收集不少荷叶风干了包裹什物。
    饭菜从温着的锅里端上桌,菜是清炒苦瓜,还有一碗榨菜汤,饭是稀饭,是因为天热,也是因为这个家生活拮据,干饭荤菜是不常吃到的。杨母将饭菜摆上桌之后并不急着吃饭,而是将铁蛋带回来的篓子倒进一个木盆中,小鱼虾拣到一个瓦盆里,舀了点水进去,有好几条呢,晚上可以做个鱼汤。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里却难得见荤腥,也只有夏天的时候,他自己才能摸点鱼虾改善下生活,这也是她不禁止他下水的缘故,杨母微微红了眼眶,轻轻叹息了一声。
    “娘,今天我摸得不少,下午我们将田螺都煮了,挑了肉,明天拿到市集上去卖吧,听林子哥说能卖个好价钱呢。他家都卖了几回了。”铁蛋一边喝粥,一边说。杨母端上碗,夹了一筷子苦瓜:“先吃饭吧。”其实她是想将田螺留着给儿子吃的。铁蛋又说:“娘,林子哥说了,今晚上带我去钓黄鳝,如果钓得多,明天可以一起拿去卖呢。”
    抓鳝鱼的方法有二,一种是钓,一种是用篾漏抓。所谓钓黄鳝,就是将诱饵穿在一根带钩的细铁丝上,在池塘、水田、溪流边找到黄鳝洞,将饵放在洞边,待黄鳝一咬住饵便往外拉,装入桶内便够了。另一种方法比较简单,篾漏是用竹子破成的细条扎成的,口小腹大,形似瓶子,底部的竹条向内凹陷,并不完全密封,留一个孔,而顶部的瓶颈处却是密封的。在篾漏内放上用火烤过的蚯蚓,将漏安置在水田或池塘的出水口,泥鳅与鳝鱼闻香而来,从底部钻入漏中觅食,却进得去出不来,只待天明去收漏便可。后一种方法适合春季雨水充足的时候使用,现下干旱已久,水田已无水可放,要抓鳝鱼,只能前一种方式了。
    杨母听儿子这么说,便叮嘱道:“那你要小心长虫,晚上别穿草鞋了,穿布鞋和长裤去,记得把裤腿扎紧。早点回来,没钓到就算了。”铁蛋乖巧地点头:“我知道,娘。”
    吃过饭,娘俩将田螺淘洗干净,煮了一大锅,得了二斤螺肉。晚上铁蛋喝了鲜美的鱼汤,天黑后便跟着林子出了门。这一晚收获颇丰,抓了几十条肥大的黄鳝,还有不少泥鳅。
    第二天一早,杨母除了带着田螺肉和鳝鱼上街,还从自家菜园里摘了一些新鲜蔬菜一起去卖。鳝鱼和田螺肉在乡下算是常见的野味,住在街上的人也是爱吃的,所以很快就卖掉了。杨母拿着换来的钱,买了点针线,还给铁蛋买了一块饴糖,剩下的都收起来,孤儿寡母的,确实要有点钱傍身。
    回来的时候顺便去隔壁吴村的吴员外家交针线活。吴村是个大村子,吴员外是这一带最大的地主,家有良田数百亩、水塘数十顷,因为乐善好施、公正平和,颇受邻人尊敬。杨母平日里就给吴家做点针线活,逢腊月、节庆去吴家帮短工。自己家仅有两亩水田和半亩水塘,水田在娘家兄弟的帮衬下种些水稻,稻子产量低,丰年的时候粮食尚且紧巴巴,歉年的时候米粮根本就不够用,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半亩水塘用来种籽莲,每年收一些莲子,这就是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杨母领了新活计回到家,铁蛋正拎着水桶往家里提水,他人小,只能提半桶水,饶是如此,还是有水泼出来打湿了裤子。杨母赶紧走上去接过水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铁蛋才七岁,就已经知道帮家里挣钱、做家事了,刚在吴家,吴家的小少爷们都在院里寻蛐蛐儿玩呢,这真是各人不同命。
    接过母亲递过来的荷叶包,打开一看是饴糖,铁蛋立刻眉花眼笑,赶忙往厨房里拿菜刀切糖去了,娘一年也难得吃一回糖的。“娘,这块给你。”铁蛋递上一块糖。杨母看了一眼儿子:“你吃吧,娘不爱吃糖。”“娘,你也吃,我有这块就够了。我的牙都松了,吃多了怕粘牙。”铁蛋龇着牙齿给母亲看,他已到换牙的年纪了。“那就留着以后吃。”“天太热,糖会化掉的,娘,你就吃了吧。”铁蛋对此深有体会,去年杨二伯家修屋,落成的时候上梁(当地的习俗是新房上梁,瓦匠将糖果、花生、少许铜钱从房梁上撒下,以图吉利),他抢到两块糖,吃了一块,将另一块用干荷叶包起来留着以后吃,结果糖跟荷叶融成一团,分都分不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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