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血色江湖  第28章 扑朔迷离·丁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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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等——”
    两人迅速穿上衣服,龙煊开了门,只见任清风站在门口,两鬓染霜的老人,目光略有些迟滞。
    “任前辈,失礼了。”
    秦真忙让他进屋座,叫龙煊沏茶,不敢怠慢。
    任清风并不拘礼,开门见山,问:“秦少侠此行,可是去登封?”
    秦真头发还滴着水,披在肩头,龙煊站在他身后轻轻擦着。
    任清风了然地看着,对两人的亲昵并不表示出一丝惊讶。
    听了任清风的话,秦真心里即刻会意,然而嘴上却只说:“原本是要回江南找个人,而且出门多时,也有些想家了。”
    “想不到一块伏羲珏,却引来如此多的祸端。”
    “世事无常,前辈切莫太过伤怀。”
    任清风沉吟片刻,问:“那现在可改了主意?”
    秦真苦笑:“朋友被掳走,或许与伏羲珏有关。现在看来,若是要找寻线索,也只能去永安寺了。”
    任清风看了他一眼,自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沉声道:“此次武林大会,说是为了商议对付剜心恶鬼的事,然而人欲无穷,更多的或许是为了这东西。”说罢将锦盒打开,一片巴掌大小、乌黑光亮的石头,他的手指在桌上点了两下,叹:“想必,又会是一番腥风血雨。
    “我姑射山惨遭魔教屠戮,哀痛之余,老朽也看得开了。江湖人到了今日,个个都只追求至高武学,恃强凌弱、侠道衰微。你两人,一个有深厚武功,一个有仁慈之心,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秦真见了那黑色石片,与龙煊对视一眼,两人最为讶异的却是那传说之物怎长得这样丑陋普通,实在跟茅坑里的……不对不对,秦真心中暗道不妙,任清风给自己看这东西作甚?莫不是当真要将这烫手山芋……抛给自己?
    这东西的真假尚且不论,试想,如果自己真得了伏羲珏,又该如何?任清风会对自己这个陌生人如此信任么?
    秦真皱着眉笑起来,问任清风:“前辈这事作甚,难道不怕我们也是雷光教人,今日合伙演了场戏?”
    任清风摇头不答,只是自说自话:“眼下雷光教重入中原,如两位今日所见,中原武林当真危在旦夕。然而五大派长期分立,甚至私下里有些仇怨,武林众人群龙无首,万万抵挡不住魔教来势汹汹。
    少林苦竹方丈发出号令,三月十五在永安寺召开武林大会,以武会友、推选武林盟主。更重要的,只有几大门派的掌门才知道,那便是合五块伏羲珏唯一,将绝世神功交予盟主,带领众人反击魔教、捍卫正道。  
    中原武林的年轻一辈虽是人才济济,然而如两位者却真是凤毛麟角。老朽想请两位去登封,与整个武林共抗魔教。
    再者,蓬莱阁的阁主云雨来,传说是继那位奇人之后的第二个绝世奇才,武功之高,怕是连苦竹方丈也望尘莫及。”
    秦真一听见什么“魔教”、“正道”之类的词,便心生厌烦,表面上却还恭敬:“怕是要让前辈失望了,我两人未曾涉足武林,正邪之争中并无立场可言。
    万物皆有定数,今日之因,便是明日之果;即使武功再高强,也终有一死,想必前辈比我更明白这道理。况且,哪个江湖人的手完完全全是干净的?
    我并不确定师父便是蓬莱阁的人,也不知如何寻得到师父,他向来行踪不定。”
    任清风的失望有些外露,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说:“我活到这个岁数,也还是窥不破这道理。秦少侠或许知道这理,却不明白。闭眼不看容易,隔岸观火也不难,难的便是在水火之中,还能心存菩提。
    今日你最后忽然停止吹笛,料想是要放那群妖魔一条生路,可是他们无故杀人在前,当真要到日后亲见他们动了你的家人、朋友后,再来悲痛、怨愤?才来除魔卫道?”
    秦真看着略有些激动的任清风,他的两眼有些濡湿,然而自己却十分冷静,这冷静让他很不舒服。
    秦真眼中反映着跃动的烛火,低头,道:“前辈教训得是,隔岸观火易……龙煊,你怎么看?”
    龙煊停下手中的活计,一挠头,露出难得正经的表情:“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先不论大宸、南疆或是北狄,少爷,咱首先得做个人。正如任掌门所言,若是今日让步,明日雷光教便会得寸进尺;你恪守你的道义、等到他们杀到面前时,才因‘逼不得已’而反击,你说这虚伪不虚伪?”
    秦真想起龙煊说的老虎吃羚羊来,其实他心中也想不明白这道理,仁、义、理、智、信,自他知道以来,便被模式化了,做成一出一出的戏剧来唱。有些道理,不是身处其中,说来容易,却行来困难。
    不合理处,也总被人淡忘。
    他心中思虑万千,忽然说:“龙煊,听过那孝子割股的故事么?一个孝子父亲病入膏肓、药石无用,大夫说要孝子割股。他一口答应,出门便是一刀,割在门外沉睡的路人身上。那人问他为何如此,他道‘割股治父母,是至孝,人人当做的’。”
    一席话下来,似乎是意有所指,任清风心中当然清楚他话中暗讽这江湖,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暗淡:“也罢,秦少侠非江湖中人,老朽的请求本就无理。”
  
    任清风走后,两人一直沉默着。
    凉风一吹,秦真打了个喷嚏,龙煊忙给他披上貂裘,将窗户关上。
    秦真道:“怎的,你还是觉得这浑水应当去趟?还是对那‘绝世神功’有想法?”
    “都由少爷做主就是。”龙煊嘴上说得好听,但心中却并不如此想。
    秦真笑:“嘴上说好,心中指不定怎么骂我。你一直以来就向往江湖,也不知到底是喜欢它什么。”
    龙煊讲面巾洗净拧干,自己擦起头发,一直没有修剪,现在已经有些过长了。
    烦恼丝?他心中自嘲一笑,说:“快意恩仇、无拘无束。”
    
    秦真手中摆弄着那管玉笛,烛火闪烁,他忽然望向龙煊。
    那个男人,跨坐在窗台上,一手拿着面巾擦头发。烛光只照到他的侧脸,因此他的五官越发深刻起来,眉头微蹙,望着远方有些出神。
    秦真却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夜已深,窗外除了几点如豆的灯火外,之余一片黑暗。
    像极了一条玄色的,巨流河。
    不知秦真怎么想的,忽然说:“要么你去登封,我回江南。”
    龙煊一急,蹦到他面前紧紧攥住秦真的胳膊,朝他大吼:“什么意思?”
    秦真略有些冷淡地拍开他,道:“你本就不是我的仆人,你有你想做的事。其实,我一直觉得委屈你,不该让你留在身边做这些。然而江湖究竟不适合我,我在你身边跟着,也是累赘。如何?”
    “你……认真的?”
    龙煊咬着牙,目光之中带着深深的探究,似乎眼前这人忽然变成了别人,那个需要自己照顾的小少爷不见了。
    他不要自己了?
    前几日在地底,自己连生死都不在乎了,紧紧地抓着他时,他说什么?
    好想有些记不清了,到底说了什么?说再不离开自己了?
    好像是,好像又不是。
    秦真好笑地看他那副愣愣的、仿佛被抛弃的模样,伸手去碰他近在咫尺的脸,却被龙煊微微侧身,躲开了。
    最后只得轻叹一声,说:“两个大男人,哪有那么多情情爱爱可讲的?你有你的追求,我也有我的,暂且分开一段时间,完了回家找我。”
    “意思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不是这个意思。”
    龙煊的神色有些诡异,就好像初入那个幽暗密室,他不让秦真跟着他一同下去时的模样。
    如此决绝,如此痴狂,仿佛情爱就是他的整个生命。
    秦真不明白,不就是分开一阵子么,自己有家有亲人,必须要落叶归根,自然不可能跟着他一起在外瞎闯荡。功名没有了,还有财富、地位,自己还未弱冠之年,也不是身无牵挂、绝尘弃世的圣人,世俗之物,他毕竟不可能看淡。
    没有钱财、名望,还谈什么情?
    想到此处,秦真温言向他解释:“我们一开始的目的,只是救王丙子,其余的江湖恩怨,理不清、也不应该管。偌大的天下,如此萎靡的朝廷,还不照样是个欣欣向荣的模样?万物运行自有规则,说他们不好、说邪魔入侵,不过是看的角度不同,站的立场不一样,还不都是为了自个儿?
    而且,我必须回丰醴继承家业。”
    
    龙煊沉默着听他说完,问:“当时苏中和上书进谏,杀头的危险你都肯冒,此时你明明也看见雷光教残害中原人却不肯出手。因为进谏死是为国死,能青史留名,也不用管朝廷是否是奴役百姓、不管你心中的道理,只是史册上的名臣忠臣都是这样做的。你放不下这些,少爷,你是怕越陷越深,成了下九流的人?”
    秦真点头:“我承认,我的确放不下。因为我是人,我活在这世上。如果去了登封,去了武林大会,趟了浑水便再难脱身。我再三说自己并非江湖中人,不管江湖事,因为我爹曾是大将军,我娘、秦家是江南的名门望族,我不可能总是任性妄为。
    王丙子叫你哥,却不曾叫过我,他只是一个碎金门的探子、偷儿。
    伏羲珏……在你身上,你想如何用他,我都没有意见。赵昶的事我懒得管了,你自己看着办。”
    龙煊笑了起来,轻轻地,无力地扯起嘴角:“有时候我实在是看不懂你,如果小道士是我,你会如何?”
    秦真有些烦躁:“事实上他并不是你,想这么多又有何用。说到底,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龙煊笑道:“明白,不,不明白。我懒得去明白,少爷,你说你这人,总是如此虚伪。爱讲道理的是你,爱违背你所讲的道理的,也是你。你自己也不能保证按心意行事,你怕犯错,所以干脆不做。
    如你所言,咱们都是大男人,龙煊不能再将你当作小孩儿了,便也……”
    龙煊缓缓伸出左手,轻轻摸了摸秦真的头,继续说:“不能总是劝你,不能干涉你,即使你再糊涂。”
    
    
    龙煊吹了烛火,背着秦真侧躺在床上。
    秦真忽然不知道龙煊在想些什么,二十多岁的男人了,心中除了对自己的喜欢、对江湖的幻想,还有什么?他几乎是无忧无虑,似乎心中只有一条道,便沿着这条道走到底。自己呢,成天谈大道理,然而做起事来,却总是瞻前顾后,与寻常人没有不同。
    “你都成仙了。”
    秦真笑着躺上床,龙煊却并不理他,背影如同一道墙,屹立在那里。
    龙煊不答他的话,他心里也不舒服,总不可能求着龙煊理自己,再解释些什么都是多余的。
    “若能回去,便回去找你。”
    
    第二日,秦真一早醒来,龙煊早已起来了,房中无人,面盆架中的水还冒着热气。
    他等了半晌,却都不见龙煊进来,心里有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龙煊?龙煊……”
    伸手触碰旁边的枕头,冰凉一片,孤零零躺着一支竹棍。
    “好的……都留给少爷。”
    脑海中一直一直,回响着龙煊的这句话。
    龙煊走了,离开秦真,片刻分离……或是再也不见?
    秦真不敢想下去,自己昨日说的,并不后悔。
    然而龙煊为何如此执拗?
    不明事理的,到底是谁?
    他望向东方,太阳,藏在云层之后。
    远处的山顶,金光一闪,传来一阵飘渺的钟声。
    山顶,龙煊撞完最后一下,汗如雨下,随意在额头摸了一把,深吸一口气,西望向长安。
    太远了,看不见少爷,希望他能听见这钟声。
    浮华尘世,人生百年不过一场虚空大梦。
    希望你早日窥破,希望你……
    “算了,窥个屁,还是希望你能平安喜乐……不是我的。”
    永昌十二年,正月初一,龙煊将长发剃了,寒风中顶着一头刺猬般的短发,出发往登封走去。茫茫风雪之中,像极了一个踽踽独行的苦行僧,像极了十几?还是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天。
    秦真乘船渡河,往丰醴行去。手中紧紧攥着的,只剩一支竹棍了。
  
    遥望前路,一切,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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