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血色江湖  第21章 雪夜迷云·下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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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末,狂风卷雪,如同浪涌。
    或许是有心,又或许无意。总之那日过后,关于伏羲玦的事,终究无人提起。
    百里明与叶倾情回了客栈,那个南疆的来客,背着他的重剑,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叶倾情的脚步,却如同鸿雁踏雪般轻,跟着他,不住地说话。前者却几乎不答。
    李莫阳带着宁碧微,顶风冒雪,再度出发。天下之大,找寻一块玉玦碎片,总是如同雪中远山,虚无缥缈。李莫阳也是不说话,沉默地跟随。
    秦真叹,无论如何英雄,遇上一个情字,总还是不攻自破,无半点还击之力。
  
    时光如同流水,瞬息不停。
    在武威住的最后一晚,便是今夜。
    赵昶拉着秦真,并且不太情愿地带上龙煊,傍晚开始便在房中小酌,似乎是送行的意思。
    他举着酒盏,停在唇边,嘴唇有意无意地擦过沾了酒水的碗口,目光飘忽,掠过龙煊:“虽半点不情愿,但你们既然在一起了,你得照顾好他。”
    龙煊郑重地点头,敬了赵昶一杯:“王爷放心地窝着,我从来都将少爷看得比自己重要。”
    赵昶胡乱一摇头,杯中酒一饮而尽,滑入肚内:“秦真,难得找到个烂盖儿,凑活着用也罢。嗳,本王风月场混得久,看得出这盖儿真心实意地,自己珍重。”
    秦真两杯下肚,脸上微醺,略有些苍白的脸颊,染上两片红云,轻笑一声,目中光华流转:“你也珍重,莫总是游戏人间。我跟他好着,是我的福气。”
    “我干了!你随意。”
    赵昶不知对谁说的,满满三盏,一滴不剩。
    酒案上洒下零星的水斑,月光银辉一笼,反映出星子般微闪的光华。
  
    
    入夜,龙煊给秦真擦了脸,为他宽衣解带,压好被角。
    背对着他,拨了拨灯芯,火光跳跃,连带着他落在秦真身上的影,也闪动几下。
    “我还有些事,少爷先睡,若是怕作恶梦么,就念我的名儿。”
    “去就是,怕个锤子。”
    龙煊轻笑,提起竹棍,利落地出门。影子从秦真身上移开,他伸手轻轻握了一下,什么也没抓住。
    子时,月来客栈。
    百里明擦着剑,叶倾情少见地沉默着,认真地翻看手中的书。百里明在剑身的倒映中,看见他的眼,这个狐狸般的男人,不笑时,眼睛竟深沉得如同寒潭。
    他起身出门,吹熄灯烛。
    叶倾情轻叹一声,这南蛮子赶人也不会说句客套话,简单粗暴,直接有效。
    
    龙煊双手抱臂,怀里是十几年从未离身的竹棍,站在客栈外不远处的树林中,高大的树木,洒下浓黑如墨的影。
    夜风起,雪花更快地落下。
    “小哥总喜欢深夜练剑?”
    百里明一惊,收住疾行的脚步,提剑张望,目露惊诧。他竟连丝毫的气息,都未曾察觉到,这人就忽然出现在他身前,十步以内。
    龙煊咧嘴一笑:“莫紧张,在下只是略有些思家,想过来见见同乡。还是说,百里兄今夜很忙?”
    百里明不动,不语,心中不知在想着什么。
    龙煊收起笑意,在离开秦真的时候,这个男人身上再也没有一丝温柔的气息。
    他的眉无峰、略平,秦真眼中,这样的眉总带着一丝悲悯。而百里明眼中所见的,只有冷酷,寒比冰霜。他的眼是黑白分明的,目光如火焰般灼灼,透出一股野兽般的凶狠。
    百里明按剑防备,问:“何事?”
    龙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南疆大巫,凤凰城好山好水,为何翻山越岭,到北边来?”
    百里明想也不想,答:“你是南疆子民,应当尊敬我,不该过问。”
    龙煊嗤笑:“巫师自以为有通天彻地之能,然而,你真见过神鸟凤凰么?你腰上仍悬挂着赤翎兽的毛羽,本是火红两片、能自在翱翔,现在从活的肉体上掉落下来,变成银白,死气沉沉,却飞不起来了,知道是为何?”
    百里明左脚向前跨了一步,道:“宸国在凤凰城南,建长城,因此凤凰断翅。”
    龙煊摇头:“南方有十万大山,烟雨瘴林,城墙轻若鸿毛,它从来不能锁住凤凰。”
    百里明似乎有些激动,大吼:“一味躲在山中,南疆迟早不复存在。”
    同时脚步变化,拔刀出鞘,百斤盾剑,迸发出凛冽寒光,直取龙煊。
    龙煊却脚下不动,只用竹棍一挡,于虚空中画一道流水纹样,便轻易化解了巨力。
    百里明手持巨剑,却身轻如燕,一身黑衣劲装,在夜中身影疾如闪电浮光,如风吹树影摇晃,几不可见。
    龙煊却看得清他腰间的两片毛羽,在浓黑的夜色中,留下夺目的光华。
    他以竹棍为剑,挽了个剑花,只是略微一挑,便勾住百里明的衣带,反手一挥,将后者重重地摔在地上。
    百里明一滚,迅猛起身,眼神变得凌厉,重新慎重地审视龙煊。
    这个男人,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不是杀气、毫无戾气,而是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然而,此时此刻他早已再无退路,即使不敌,也只能奋力一搏。
    百里明身上燃起斗气,带着一丝找到对手的兴奋,重新出招。
    月光为盾剑开锋,夜风化作利刃,天、地,都是他手中的大剑。这场打斗,无关生死,而是心中信念对天地的反抗。他不能看着自己的民族,被异族分化、侵吞,再不能忍受向他人俯首称臣。
    痴迷见到,追求至高武学,不过是为了获取能够战胜一切的力量,摆脱宿命的控制,不再做中原人的奴隶。这又何错之有?
    
    龙煊看出百里明的心魔,他心中因赤诚而生的恶鬼,在腐蚀他的灵魂。
    追求也好、征服也罢,自他踏出求索的第一步开始,他便早已被所求之物战胜。
    “年轻小哥,终究不懂。咄!”
    龙煊冷冷地叹了一声,瞬息间自原地飞身而起,直直冲入树林顶上。
    百里明心中一凛,双手持剑,架在身前,他感觉不到龙煊的气息。
    树叶和着雪花,簌簌地掉落,劈头盖脸。
    龙煊双手握着竹棍,从九霄之外俯冲而下,一如捕猎的鹰王,俯视地上弱小的生灵。
    百里明未及反应,便被当头一棒,打得头破血流。神思忽然模糊,脚下一软,却没有倒下,而是以剑插地,单膝立在雪中。
    额头上的血汩汩留下,在他的身前,汇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龙煊收回竹棍,在风中一掸,鲜血尽数飞落,竹棍干净如初。
    
    他缓缓踱步,百里明意识模糊,只见到他的一只脚,停在自己身前。
    “你要杀我?”他问,声音中带了轻微的颤抖。
    龙煊失笑:“有所求,便生惧怕。”
    说罢,抽出竹棍,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百里明猝不及防,却又无力还击,先前躲闪,而后只是抱着头,任他一顿乱抽。身上皮开肉绽,不住痉挛。
    “我打你,身为大巫,不修德义;唯尚武功,却生心魔;玩弄权术,不顾子民。你可知错?”
    “我是为了南疆,我无错。”
    “你有错。”
    “你是谁?你凭什么打我!”  
    “赵盾受国君迫害,欲逃出国,至于边境。时赵穿杀晋灵公,赵盾回朝执政。董狐写史,秉笔直书‘赵盾弑其君’。赵盾之为何,董狐答‘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
    “你虽无错,但今日你是大巫,南疆子民为宸国人所欺压,你从不反抗、无所作为,反向它称臣。十年前你年幼,十年为臣,十年后你有了力量,便暗中谋划、妄图勾结北狄,与宸国开战。
    “无论强弱、年纪长幼,你对子民的承诺,早已不在,未能兑现。
    “争强好胜,只信武功霸道,却忘了南疆之所以信奉大巫祝,只是因为当年首代巫祝的一个承诺,因为子民信任他。
    “你让南疆失却了信仰,赤炎山神火熄灭,万里冰封。”
    
    百里明怔怔地看着他,喃喃道:“上敬神明,下畏子民,德义不失。犯我南疆者,虽一人,万里必诛。”
    龙煊轻笑,收手转身。
    百里明诧异:“你不阻我?我还是要去,今夜,与北狄赫连氏歃血为盟。”
    龙煊背对着他,肩扛竹棍,两手懒懒地反搭在上面。
    微微侧脸,好笑地看着他,道:“只是来提醒你这誓言,其他的,我不管。百里明,希望你能普照南疆,即便是百里也好。”
    “你……究竟是谁?”
    “我是少爷的仆人,天地间一只蜉蝣。”
    
    夜,归于宁静。
    龙煊走到树林深处,忽然停了下来,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
    今夜所做,究竟是对是错?他其实并不明白。
    在他心中,南疆应该是笼罩在云雾中的,十万大山。神明庇佑,百姓安宁,凤凰城千年幽谧不动。山中,长存神迹,因为南疆人心灵纯净,信仰坚定。
    然而赤炎山的神火,早在十年前便熄灭了,这却又不仅仅是南疆人的错。
    宸朝,有火德,龙脉在于赤炎之山。
    然而火焰终于是熄灭了,凛冻即将到来,任何人都无法阻挡。
    自他入局,便知道,这世间并非造化弄人,而是人弄造化。人心即使天道,人的行为即是天命。
    “一物动,万物皆动。真善长存,真善到底又在何处?”
    过去,作为灵鸟凤凰,他不曾想过,心中无是无非。  
    但化而为人,生了肉做的心,入于世、爱人,便越来越想不明白。若他不能救这苍生,护这世界,即使生为神灵,要之何用?
    龙煊一手握住竹中央,另一手在竹棍的一头,发力一握,倏然间拔出一柄金色长剑!
    金光充盈剑身,却不能刺破黑暗。
    他催动内力,将剑身染上了灼灼烈焰,在夜中狂乱地挥舞。剑气所至,草木解化作灰烬。
    如同一束光,冲不破黑暗。
    如同一道影,找不到本身。
    “苍天,你为何不言——”
    参天古树,一声闷响,轰然倾塌。
    收剑,入鞘。
    
    秦真眨眨眼,手悄悄地滑进龙煊的中衣,他的胸膛,带着少有的微凉。
    龙煊抖了一下,将他的手抽出去:“方才跑得太热,冲了个凉。少爷别碰我,冻着你了。”
    秦真不依不饶,索性从身后一把抱住他。  
    灯芯燃尽,黑暗降临。
    黑暗中,秦真轻声说:“龙煊,别怕。”
    睡梦中的龙煊,似乎听到,上天回应了他的问话。它声音飘渺,却柔和温热,它如父如母,如同身边的爱人。
    它说:“我爱你。”
    上天,究竟深爱世人。
    才能在梦中——
    “执子之手”,秦真握着龙煊的手,听见他含糊不清的梦呓。
    
    “一打聪明,二打伶俐,三打邪魔……”
    “我去,你能吐颗象牙出来么,王爷。”
    秦真黑着脸,任由赵昶拿着根大葱,在他身上打来打去,谁来告诉他,这不是对初生婴儿做的礼仪?
    赵昶摇头,正容道:“礼多不嫌怪,不是这话?管他的,出门在外钱财都是身外物,安全第一,遇事莫强出头,莫要……”
    “王爷,再不走便天黑了。”龙煊忍不住见他家少爷耳朵生茧,提醒到。
    赵昶一扔大葱,叉腰道:“去去去,要走快走。”
    这男人的眼中,闪过些什么,似乎是水,似乎是汗,可人的眼睛,有怎么会出汗?
    马车,载着两人渐行渐远,直到连韩忍冬摇晃的手也看不见,众人的身影模糊、最终消失在视野之中。
    车轮滚滚,驶向不可知的明日。
    
    
    然而事实最终证明,封建迷信不可靠,大葱无用,该有的波澜任谁也挡不住。
    两人乘马车两日,嫌速度太慢,便换了马。买马时,实实在在地被马贩子坑了一笔,这两匹马都有病,表面上看不出,却骑了两日便一命呜呼了。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龙煊抽抽鼻子,闻着味儿,终于找到一座破庙。
    两人拾柴禾,烧水煮菜炖肉,身上却又没有油盐,亏得龙煊手艺不错,一顿烤兔肉才勉强能够下咽。
    入夜,万籁俱寂,龙煊关好寺庙的破门,躺在铺得十分厚实的稻草上,如秦真相拥而眠。
    两扇木门并不能严丝合缝,冷风吹进来,龙煊侧了侧身,像一堵墙似的挡在风口。
    秦真心中动了动,一只手环过去,抱着他。
    然而夜中实在是冷,一阵风来,秦真被吹醒了。
    诡异的静谧,他翻了个身,那尊倒在地上的石头佛像,已经长了斑驳的青苔,一块一块,如同大地为他披上的袈裟。他的脸颊上,微微闪出亮光。
    石佛流泪?
    秦真略有些惊讶,走过去,跪在地上,伸出一只手指头,在佛像的脸颊上轻轻一点,果然是湿的。心中微微泛酸,荒村破庙、佛像倾塌,然而此时,他却仍然怜悯世人么?
    他伸出右手,轻抚佛眼,似乎是想将他的眼睛阖上。
    却不料一抚之下,佛眼当真闭合了!
    秦真风中凌乱,这是神迹?他连忙将龙煊推了起来。
  
    龙煊看着佛像,眸中带着水色,轻声道:“我试试将他推起来,少爷,这合适么。”
    秦真想了想,转头看向他:“菩萨会觉得,躺着更舒服?”
    龙煊摇摇头:“躺了这些年,若是推不起来,至少换个边躺?手不麻么。”
    秦真点点头,退到一旁。
    龙煊摆起架势,双腿微曲,催动内力,赤色火焰在他周身流转。伸出双手,放至佛像接地的右臂下,额上青筋暴起,大吼一声:“起!”
    石佛摩擦地面,发出轰鸣,带着大地有些震动。
    只听“轰”地一声,尘埃飞扬,石佛被推起,恢复盘膝端坐的姿态。月光之下,无比庄严。
    
    龙煊揉着腰,呼呼地喘气,讨好向秦真笑:“少爷,我真累。”
    秦真轻笑,过去给他揉腰,忽然踢出一脚,将他踹倒在佛像身前,而后哈哈大笑。
    龙煊猛地一扯,秦真跌坐下去,最后两人滚到了一处。
    
    “咔!”
    忽然,从石佛的底座传来一个声音,继而是连着“咔咔”四声,机关转动,佛像前的地面打开一个方形缺口。
    两人猝不及防,顺着缺口下的台阶滚了下去。
    “咔!”
    缺口闭合,佛像再次倾倒,脸先着地,压住了出口。
    
    若是两人能再与他相见,定会发现这朵佛界奇葩,他先是哭了,现在……
    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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