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镜听着这般直白的言语没有作声，只是抬头看着云雾重重，将洒落在天窗上的光芒一瞬扫空，淡然自若的神情下没有任何回避或者惧怕，只是平静无波。
    青禾奇怪地看他一眼，听到身后过来的脚步声正要回头，便见一把折扇点在自己的肩头。她下意识地退后几步，君墨寒狭长的俊眸在她脸上拂过，转身对着连镜道：“墨寒见过师公。”
    连镜没有理会，只是目光在眼前男子散漫不羁的神情间停留，回想起他幼时那懦弱卑怯的样子，与如今城府深沉的乖张举止哪还有半分相似，冷漠地睨他一眼，道：“皇上是一朝天子，这声尊称老夫如何当得起？”
    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除了姬萱，这王宫之中尚未有人对他如此不敬。君墨寒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将折扇合起，从容倒负身后，“师公是先帝的导师，自然便是朕的师公。”
    青禾眸光轻漾，这一问一答，实是太极招数，知晓两人这层隐晦的关系后，她反而拿捏不准究竟是谁策划了这一切。
    君墨寒微微挑起眉梢，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青禾，青禾会意，虽心中疑问重重，但终是沉默退下。
    待她离开，君墨寒才虚手作了个揖，一脸恭敬道：“先帝文武兼备，都是有赖于师公的细心教导。”说到此，他轻轻一抬眼，果然见连镜脸上的表情渐渐舒缓起来，继续道：“先帝以武治国，征伐天下，从未败过，天阙的版图也自此比惊云帝建朝期间扩大一倍不止，这些都是因为有师公在一旁出谋划策，不知朕所言是否正确？”
    “可惜，却输在了一个女人手中。”连镜仰面舒了口气，暗叹往事不堪回首，他抬袖一拂，沉声道：“皇上有没有兴趣陪老夫喝一杯茶汤？”
    “这是朕的荣幸。”君墨寒温雅一笑，坐下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连镜饮了一口茶，看着君墨寒神采清雅的面容，和无形之中流露出来的峻严威仪，屈指划过画卷，若有所思道：“你这一个寒字写的倒有几分望儿的风骨。”
    君墨寒眉峰稍稍一动，听他唤先帝望儿，足可见连镜对这个弟子有多么疼爱。他自画卷上收回目光，谦虚一笑，“先帝驾崩之时，朕才刚出世，未曾瞻仰过先帝的风华，只能从先帝遗世的墨宝之中学习一二。朕也因此看出，先帝对莲情有独钟，遂作此粗陋作品，请师公指点。”
    连镜一双锐利的老眼再次审视君墨寒，袒露心声：“谈不上指点。老夫从这画中看出了你胸怀天下，只是不知你当真忧国忧民，还是仅为了满足一己私利？”
    君墨寒闻言挑唇淡笑，一双浅棕色的眸子望去如秋水悠然不见深浅，“金鳞化龙，又岂非池中之物？”
    此言一出，连镜十分惊诧，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今天竟被一个后辈小生给打了一招太极，当真叫他好生无奈。他抚须轻叹：“你费尽心思想要见老夫，不会只是为了陪老夫聊天解闷吧！”
    君墨寒不露心绪，唇角淡笑依旧：“先帝死于非命，九泉之下也难以暝目，师公高居不出，任四国硝烟缭乱，就不怕寒了这天下人的心，寒了先帝的心！”
    好家伙，吃准了他视先帝如亲子，就拿这番话来激他，连镜心中疼痛难痒，奈何他早已打定主意，任君墨寒如何巧言令色，也绝不动摇。他眼眸淡垂，面上已没有了任何情绪波动：“红颜祸国，自古江山美人便如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父王当年执迷不悟，逆向而行，才导致基业动摇，说来也是自食恶果。老夫这一生唯一做错的一件事，便是当年为他守住天阙。”
    这话说的够绝，已完全将破绽堵死，但君墨寒依旧不死心地道：“师公也知道那女人的手段，若继续让她这样胡作非为，天阙迟早毁在她手中。师公有所不知，她为了控制朕，竟派人每日在朕的饮食中下毒，只可惜被朕识破，暗中调换，不然，朕现在恐怕现在已随先帝而去。”
    你口口声声不离一个朕字，叫老夫如何帮你？连镜心中叹息连连，脸色阴沉变幻：“你走吧！老夫不会帮你，也帮不了你。”
    “师公说帮不了朕，那为何每年必劝说太后去圣湖朝佛，替朕争取半个月的时间来布翻身之局？”君墨寒的语气带着疑惑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不悦。
    连镜神色大动，冷声道：“老夫这么做，并非为了帮你，而是因为九月二十九乃是你先帝的忌日，我带那女人去，纯碎是为了让她去给先帝祷告赎罪。”
    原来如此！王陵就建在圣湖旁边，可惜他现在才想到这一点。君墨寒原本上扬的嘴角收敛了笑意，手在身后不知不觉握紧，心中一缕失望凉若秋风。
    连镜眸光无意转过，却猛见他眸底掠过的黯然又迅速浮起一抹锋锐，随即敛衽起身，面色一冷：“老夫问你，那女娃对你如此钟情，连死都肯，你当真舍得？”
    君墨寒不知林镜怎会突然问及此事，深深打量了他一眼，随即托起茶盅，淡定一笑：“成大事者，怎能纠缠于儿女私情，应当断则断。”
    “这一方面，先帝当真不如你，不如啊……”连镜长长谓叹一声，背转过身，俨然一副逐客之意。
    君墨寒眉梢极轻地一紧，起身弯腰一揖：“墨寒叨扰多时，眼下不宜久待，有机会再来拜访师公。”
    夜色飘渺，衬着君墨寒一袭晴色轻衫倜傥清逸，流泻在迤逦灯火下，翩若惊鸿。
    青禾看着他步履闲闲从石门后旋转的台阶上走下来，神色温润如常，细看却似萦绕着一丝凝重，她疾步上前，厉声道：“你把红莲杀了，无疑是为了断我的后路，如今国师不肯帮你，太后很快便会怀疑到我身上。静香肯为你去死，那是因为对你痴心一片，不见得我就会做你的替死鬼。”
    “郡主你是聪明人，栽赃嫁祸这样的雕虫小技，自然不需要朕教你怎么去做。”君墨寒扬唇轻轻一笑，如美玉般儒雅的俊面，流转着无限风华，温润的目光包围过去，竟令青禾脑中有着瞬间的空白，思维凝滞，那无从把握的感觉却又让她心头紧接着一空。
    青禾看着他站在灯影里，有些倨傲的背影，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你早猜到我们几人的身份？”
    “一开始便知。”君墨寒回头含笑道，目光在夜色下温润而柔和，他缓步沿着青石小道向凤鸢殿的方向走去，几片落花在他身后悠然飘远。
    夜风送来雨水潮湿的味道，拉扯着青禾的心，无端地一紧，仿佛被人狠狠抓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