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48章 罗带同心结未成(三)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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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喧哗议论的民众像忽然熄火的沸水似的安静了下来,神情各异却一样怔愣地看着那袭白衣走向渐显慌张的道人。
    在人群里被推推挨挨的樊若寒,在那一刻终于消停下来的时候也是目瞪口呆,却心知明哲保身的道理捂住了口,不加多嘴。
    人群之外,没人注意到一处绿柳茵茵遮掩交错的僻暗巷角,缓缓踱露一双红艳秀巧的绣花鞋,婀娜的姿态似能颠倒众生,步步金莲,媚眼如丝的明眸脱了黯淡,将对岸的一切收于眼底。
    不经意抬首时刹那的惊愣过后,只余令人寒颤的太过冷静。
    一剑落九州,层云连阵天光犹遮,谁在嘲风弄月?
    可笑都是太过自信的胸有成竹。
    一并掉下悬崖的那个北韩名将木易尚轩和安定郡王根本双双无碍。
    这既是好消息,但却不是什么可喜可贺。
    遥远的距离,有一白衣男子目湛琉璃仗剑而立,相貌极为端正英俊,白色的文人结束却衬出高大峭拔的身形,萧萧肃肃,风神朗朗,顶天立地;身侧一袭夜雨犹未霁,重瞳如墨,紫檀铸其风骨,衣袂被风拖起,几欲凭风登仙,倾了万世天下。
    天地浩大之间,他们除了相互扶携共进退的并身而立,便是心有感应般的彼此切信,不知乱了多少人世浮华,几多束缚纲常。
    脑中蓦地炸起声声惊雷,心中仿佛有何,正在拨云见日般缓慢变得清明,随之颗颗莹珠泪落,浸湿了脸旁的绒毛羽缎,洇凝出深一色的灰白。
    一种语言难以表述清楚的情绪盈满了胸腔,欲快爆裂。
    重光啊重光,你可知与你相交的究竟何人而对他如此信任?
    难道你听不到北国点燃遍地狼烟的烽火号角即刻便可湮覆了眼花江南么?
    你还与他如此无间亲密,你这是引狼入室知不知道?
    本是念在木易尚轩并无加害安定公之心,又确实待之如友且完护周全,她才收了染血的手,不至再添上一条性命,这样亦可少一些罪孽,可她忘了那袭琉璃白毕竟隶属北韩非我族类,一念之仁导致的也许是放虎归山的后果,铁券丹青上必添她遗罪千古的骂名,她如何有颜面对着家乡父老,又如何担待得起。
    伸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心口,却怎么也无法厘清在胸肺中疯狂窜流的情绪叫什么,只是想要哭,想要叫,想要排遣掉这种苦痛的心情。
    眼神透过层层的屋顶,看到很远的地方,润软的江南一片白肌红粉,薄衫少年,初春更是鸟雀喜呼晴,黎晓窥檐语,酒楼歌馆乃至临街茶铺皆满座宾朋,在这五代十国神州板荡的乱世,已是难得的富丽安稳,河清海晏。
    可若想到这样的芙蓉杨柳金波太液有日一朝再不能任天水碧笙歌吹彻妙笔之底绽飞妍花,她便无法接受。
    因为江南,也是她的家乡,怎忍故土饱罹战火,白骨乱蓬蒿?
    不管为了什么缘由,都得去告诉娥皇,毕竟只有娥皇才是安定公明媒正娶的妻,才是安定公身边光明正大比肩之人,有资格也一定有能耐将一切处理好。
    退一万步想,若娥皇心有余而力不足,至少雨夜归家后知道了安定公仍在人世的消息,病情也会好些的吧?
    打定主意正待离去,有些没耐性继续看下去的百姓三两个交头接耳地离开,经过身边时,便听到一些关于“双龙相会”之类已属大逆不道的字眼。
    心下更骇然莫停,动荡中的寂静方一落实,瞥眼间那座长桥中央“昶肜桥”三个隶镌大字揪扯着全部心绪。
    多年前突然被下令戒严禁谈于江南各地的神秘隐谶再度现于心海。
    这座中主下令所建于明阳城的昶肜之桥,于此上观景,可见日月同浴江波,顾名思义衍生出的卦象,便寓意双龙相会。
    南周六皇子安定公一目重瞳帝王之相,而白衣之人天生身含龙涎之香,偏巧那个在金陵摆摊算命的道人江正又百卦百灵精准无差,今日更是直言其窍指二人皆真龙下界……种种的巧合交重一处教她又如何能自我安慰地忽视这样的严重逆忌?
    望着色灿如金的晴艳明光,她或许也要报此消息给柳宏翼,一举多得。
    姣艳容颜瞬刹森阴下来,妩媚明眸骤然收缩,凝成尖锐的一道,针锐般扎向醒目明耀的白衣,好一会儿,便一式“云梯纵”上了身边一幢民屋瓦顶,几下起跃间就没了迹影。
    如果太子与那木容尚轩斗得两败俱伤害,既保住了江南也保住了安定公,就连老谋深算的韩大人也查不到她头上。
    借刀杀人可是一个完美的计策。
    只是匆急中未注意把握踏檐的脚履轻重,踏裂的瓦砾滚落地上的突然声响惊到了明显疲乏不堪的流波。
    惊吓过度地看着更为破碎到四分五裂的碎砾,他为了寻回主子而走了数里路,正想好好歇个脚继续前寻,却空降瓦砾险些砸到他,不由火气陡升,正欲怒训哪个缺德的高空坠物,但那抹太过熟悉的红影似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让他一时难以消化这么多的变故。
    窅娘……居然会武功?
    惊天的发现令他顾不得思维一连串的与常相反,转身便朝反方向奔回安定公府向夫人汇报,便也错过了前方上演的浪波迭起。
    白衣男子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和模样,“道长,何必走得那么急呢?”温柔中总是有着凌冽的审视,目光万钧地压视着江正情犹难禁的小范围步步后挪,“既然道长好心为我与安定公算卦,又为了生计哄我们开心,怎么着道长也不能空手而回,我们也该给道长一点意思以示舒心的嘉许,免得阳明城的街坊老幼众口铄金诛伐我强势凌人非君子所为,令我不得如意居行于此。”
    江正背抵桥栏已无可退之路,满带慌张的口气,“不不不,公子言重了,准与不准且看日后,所以此卦不能收取任何报酬,这一行的规矩,贫道怎好破坏?”就算君子爱财也得有福享之,命都没了还要那些身外之物何用?
    “那道长的意思就是算得不准了?”白衣男子凤目眼角一飞,已满具威压,“既然算得不准还好意思在这里继续坑蒙拐骗下去欺诳乡亲感情?”自唇齿间逸出的话语越发冷寒,“道长的面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啊……”
    事已至此,哪怕对方不是明里暗里的对手派出的棋子故意为之,哪怕自己冤枉错了人,也得将错就错下去。
    乱世之中若不能自保,那么什么白手起家纵横江山的报复都是空谈,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一语引围观众人愤怒哗然,更有些激愠非常的民众扬言要将道士打扮的江正扭绑送官以平忿忿,一时之间,这样激愤的情绪感染开来,江正便众目睽睽之下一头雾水地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尽管自认算天算地屡试不爽,但在四两拨千金成功将无由事端引向自己的暗劲之下,恨不得地上挖有穴洞一钻到底,这般芒刺扎身的情状有谁能受得?
    可再受不了也不想自寻死路,他没有安定公一身的风华傲骨,只不过一介微尘蝼蚁,求的是温饱享乐,游荡四方,这大好人生风光灿烂,他还没看够,所以一点都不想死。
    “不是的……”还是不争气地泄了所有底气,似乎自己真的是残害无辜之徒,在忠正之前维持不了丁点的骨气。
    不过也更是对琉璃白衣文人打扮的男子更生钦佩和畏敬,三言两语便他与安定公超拔于聚焦漩涡之外,顺便挑拨得人心转向,偷梁换柱引祸于己,果真厉害非同寻常。
    尽管备受周遭群众訾诟,却暗下得意自己眼光佳准奇精,想来将后此人也许真是一代君帝,若能在这棵大树下乘凉……
    似乎已经能看到锦绶官袍着身的风光自己,身态愈显谦下卑恭。
    杨烨不是见好不收的心器窄紧之人,行来江南之后也不明白的野心膨胀,除了借兵之外,更增想了学习自古历代名士豢养门客之举,广开门庭笼络人心,只要身负一技之长便不拘一格降人才,看这江正精算过人,如若可能,也要收为己用。
    当然,这心思是秘而不宣的。
    “得饶人处且饶人。”正要开口假借更日叙谈详尽卜算之事实为施以招揽门士之举,且顺道打发,柳笙澜却轻轻柔柔地清冷说话,“依我看来,江湖术士不过为衣食饥寒而语出违心,只怕不论对谁皆是口无遮拦一套恭维,既是胡言乱语又何需计较。”重瞳子瞟向江正,“道长,念在你生计所迫无非求个一世安稳荣华,这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这些言话却是极触龙鳞之事,连你的性命都攸关于此,故而休再言及此事,否则我也保不了你,好自为之。”
    春初细碎的金色暖光似迷蒙的轻雾缭绕,湙路朝霞,微雨榴花,飞絮潆潆于一镜明影之上,粉凝胭红几朵继又轻坠,更兼双岸几处依依河柳拂摩了片片涟漪,一圈一滟地扩漾着漪波前赴后继,遥遥延向了两岸。
    江南空晴碎尽春风,芳菲沉梦中,三千里烟朦绣墨晨昏不歇千年流过,怎教人堪绝此忆念。
    何况闻誉天下的安定公果真秀慧双绝,紫檀风骨远比传闻里的还要风华绝代,江南满川夜雨凝成的精碧清魂不染纤尘,清清淡淡的朦胧轮廓却令人相当折服,遣句言辞亦是智妙巧工,轻言柔语却可堪拟作千军万马压境平川,化各方硝烟于无形,康定天下。
    若不是真正心包虚寰,怀纳八方,如何有这样海容天下的气度。
    这同样是一个真正王者的胸襟,教每一个人由衷折拜。
    除了那个琉璃白的男子,眼前这位南周六皇子安定公也是江正由心钦服之人,毕生不忘。
    “安定公。”江正右手摆拂了手里拂尘靠到左手,再躬了清癯的身子行个道礼,“贫道无心,倒添了二位之烦,贫道不才,但若二位不嫌弃,日后有用得着贫道的地方尽管开口。”就凭今日的解围,兴许白衣人那边捞不到好处,南周六皇子这边也是不错的退路,再说那双重瞳的帝王之相……如墨深重的颜色竟吓了他赶紧垂头,果真便是种预见,且谁见过谁都再难忘记。
    何况安定公的仁儒之名亦乃天下倾绝,他自是能得久渴已极的荣利,当然甘心乐意为之臣辅。
    杨烨本暗暗吃惊天水碧的洞烛幽微,江正的话虽方便他获捕良机,可顾念那抹清碧,想趁热打铁拉拢利诱已是不可能,转过心底的话再开口时起了变化,“你既是南周子民,安定公自有定夺。”言下之意那清雅的浅碧聆得分明,那是白衣此生又一次的退让。
    “你不宜撑太久。”别的话太过肤浅虚假,柳笙澜根本出不了唇,若他们真为平生知音知己,客套反而侮辱彼此,对方也定是会被此激惹且轻易不肯纳的,何况杨烨是为了他才受的伤,他轻忽不了。
    那袭琉璃白闻得此隐含关切之言心跳无端一窒,随然慰安而笑,“你心里若当我知音,我定不会辜负你。”
    相顾默然,但话里用意已灵犀两通,勿庸多语。
    鹃鸟喧喧,落花成片,春景临风远胜秋日凄清,举眺望闲云青山,流花烂漫,近目更见夹岸官粉玉砌,连排仙云堕影,烟朦迷氲的景致如此清绮灵秀,隐约可闻遥峰黛脉里茫茫林海间的金猿共啸,谁堪忘孤山寺北贾亭西。
    江正看着那一袭碧衣搀着一袭白衣朝着桥的另一端慢慢遥去,无声却胜似有声,此后经年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每当他忆及这一场江南的梦里总是这样定格的境景:夜雨染成的天水碧一笑动彻云霄,伴着一身白衣倚天仗剑的俊美男子笑观沧海共话桑田,酣酣日脚紫烟浮,溶溶曳曳,同醉尘间。
    浅底鱼翔,岸畔青苇摇曳不死的梦想,江正心中激突之余,无不惶感。
    安定公的举世风华自不待言,而身边的白衣人,他虽未终识那一身凛然霸气的琉璃白真实身份,但那傲世倾物磊瑰不羁的王者气概再再昭显九天真龙不甘潜于深渊,终有一朝会长啸乾坤。
    他从不怀疑自己的算卜答案,那两人的的确确皆为帝王之命,只不过一个气壮山河纳统山河,另一个却有心无力覆亡社稷,按常理此二人难以共安于世,可是白衣人却毫无犹悔地为了碧色暂时掐断膨胀的权欲熏心。
    竟是常人,尤其一个有着凌云壮志之人,都极难为谁做到的某种妥协与成全。
    这是怎样难极得见的一种赤诚豪阔胸襟,无怪乎安定公引为挚友。
    那袭琉璃白说得真真切切,你既是南周子民,安定公自有定夺。
    沉深感叹,并非惋惜自己前途的一方截断,而是这样的结果始料未及。
    是吉,还是祸,该喜,还是该悲,所有的情绪皆非为己。
    许是见惯了红尘利禄俗世百态,心不净清而测不出直指的结言,可白衣与碧衣铁定的君王命数逢值乱世注定双方避无可避的天崩地裂彼此成殇。
    嗟叹红颜泪,英雄殁,人世苦多,究竟是缘还是孽,江南三千里锦绣繁华地还是躲不过白骨相枕藉的宿命,而他们最终也是两败俱伤皆不得活。
    都是惊才绝世之人,怎生那般的命运,江正恸叹,追荣逐华的心第一次如遭霜欺。
    难道……真的是天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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