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42章 梦中不识从何去(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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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此时一身烟雨朦胧的天水碧,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突如其来的不祥预感,竟在多年后汴京皇城的雪夜变成了现实。
那骇人听闻的斧声烛影,一瞬间,碧色的世界天旋地转。
五雷轰顶的感觉也不过如是,眼前有的,是白衣男子唇角不断涌出的那抹血红,似是流动般无限扩大开来。
那时候,汴京皇城的宫里再不见繁盛如锦的息隐花,尽是狂恣盛开的曼珠莎华,那是翻卷着滚滚流火的彼岸之花,耀人眼目却无人采摘。
就像是他们绝望而执拗的情,如将一切都燃烧殆尽的红莲业火,他们根本都逃不过那一场山河永远寂灭的煎熬,一切的一切,使最初的邂逅全变成了最后阴阳相隔的痛苦。
遇到白衣前,天水碧不懂真正的爱情,当他懂了之后,他的爱情随着白衣的崩逝而消溃离析,葬于青峰之间。
这些将来的事,谁又能在现下预料得到?
柳笙澜只想到如果从此没有了执着呵护自己的杨烨,那漫长的未来是否真没办法一个人长久走下去未可知,然现实远比想象来得残酷和无情。
活着,不如死去。
可若再给他一次选择,若是时光可以倒转一切从头来过,譬如翻过一页史册,他依然不会后悔遇见白衣。
“你在这里养伤养得差不多,便至锦渊阁小住几日再走,那里是我的产业。”天水碧色长长上睫与下睫紧密合凑,在那一双幽深重瞳前似暗非明地形成了一道睫羽之帘,教人瞧不清眸底色泽。
“好,届时不醉无归!”白衣的笑意渐渐明朗,恣肆飞扬,不受伤势影响的豪爽,“除了玉泉春酿,锦渊阁尚有紫金醇和竹叶青等名酒,当然,听说还有稀世千金也难得一求的‘碧血桃花’,却只存安于素有天下第一楼的江南锦渊阁,安定公果然名不虚传!”
笑着笑着,又沉默下来,碧色手腕间的红,愧了白衣的心。
轻抚那一处抓痕,竟还是伤了他,“你回府后记得要敷些膏药,否则可惜了。”
天水碧挑眉侧睨他,风情尽显,“区区小伤,敷什么药,又不是女人。”
说罢,两人视线胶着,暗笑于眸底彼此流转。
淡淡的馨宁,如摘下一枚月,静影沉璧,只手摇动手中月华,却似温润灯火。
而呆立一旁的樊若寒此刻也没想到的是,今日他与他们的萍水相逢,让他结识了两位将来分治南北而无奈敌对的君主,改写了他一生的命数,使他在这一场书叙结局已定的乱世离歌中,起着举足轻重的决定性作用,为这段飘摇不定的五代十国战乱史添上胜拜分明的关键性一笔。
浮桥献计,五十万铁甲精骑顺利通渡自古固若金汤的长江天堑,江南流水一片飘红。
那一场国殇,毁了盛世烟花,也令柳煜(柳笙澜改名)记忆里江南的春花秋月玉砌雕栏,一辈子横亘在与杨胤(杨烨改名)沉默无声的对峙中。
那时候的樊若寒,因背叛了生养的故国南周,背上千古骂名,致使他此后经年站于北匡朝野跪拜称霸的雄主也再无法真正畅乐,时常深夜人静在泪水与悔恨中度过,难以入睡。
月升半天,夜幕笼罩下,秦淮岸边的一线寂静瑕丽的村落,如一条沉睡的银鱼,透过窗隙可见流萤飞舞无数,这些微带寒意的薄蓝幽光中,平正高大却沧桑满壁的屋宇,和檐上蹲伏的镇庭兽,显得格外幽异,与宁静。
风雨过后的凤凰台上,吹拂起一线凉风,带着青郁的水气,拂散的浓雾化去之后,一地残红点点,枝梢上有大朵大朵的娇艳含羞吐蕊,每一朵都绽放得恣意汪洋,参差得不像现世的景象。
轻风吹,宿云微,星榆叶叶昼离披,云粉千重凝不飞,嫣雅处花絮漫飞,昆玉楼台珠树密,夜来谁向月中归?
冷烟便荡尽了满腔的相思泪。
清音泠泠水香晚,花间浮梁照惊梦之际,花瓣离了花兀自纷零,暗香消于风起雨后,却再无人来嗅。
思君明月仍决绝,玉漏迢迢之下,一柄犹自撑着的八十四骨绘绿柳垂绦青竹伞,掩不住娇俏的红艳顾盼生情,可女子忧思之中,心里的凄寒正如卷着冰凌的寒潮,一浪接一浪地拍将过来。
身后不知是谁的步子,那轻软的脚下还是有枯枝裂开的呻吟。
二十四骨绘带露牡丹的紫竹伞下,是那朵一身粉衣的盛世牡丹。
百褶牡丹云边泥金绣火鸾粉绸曳地迤俪襦,罩一层淡鹅黄色旱烟云软罗水绉纱,腰间钩织嵌金丝挽齐心结缀丝穗束腰……安定郡王妃甄娥皇无论何时何地,都那样明艳到极点,如天边最绮丽的一抹彤霞。
哪怕,一路风雨憔悴了华服丽姗。
“夫人,那不是……”窅娘吗?
对主子永远忠心的丫鬟流珠,刚刚搀扶甄娥皇站稳于凤凰台最后一级石阶之上,乍然闻得娇丽灼红转身之际淅沥珠翠之声,惊疑不定,而窅娘身上细细的胭脂香风早先于她开口便拉回了甄娥皇落魄的几分心神。
惨淡的月光下,甄娥皇的美睫在忽忽地闪动。
疑惑不解地望着满地落花之间的娇艳女子,泪水强行收缩了进去,视线在渐渐清晰,迷雾一层层拨开,但锥心的疼痛依然存在。
梦里的场景是那样真实,真实得足以令自己肠断弦亦绝,那心夜忡忡。
突然不敢再往下想。
梦里的天水碧亦是那样真实地朦胧着,清淡浅薄得近乎透明化隐而去的朦胧,遗世独立于云涛幻灭的凤凰台边缘,触不及的紫檀香雾略一碰触便漫溃如烟,甚至,他根本看不见她的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真实的恐惧令她害怕真实的天水碧就是花隔云端的难以触及的模样。
会不顾一切登上高高的凤凰台,便是因为那化水无痕的噩梦。
自从梦醒后,她再也睡不着。
徘徊于昭华阁中,看窗外黄昏的颜色漫过了树枝稍头,暮色沉蔼,淡月将出,远方天际升起的烟华恍然如梦,院里的红梅落下满地娇残,片片红蕊如点点鲜血触目惊心,不过,屋子里新燃上的紫檀香萦绕鼻息,淡淡的,如柔软的丝绸,似微漾渐止的水面,令空气霎时又沉寂下来,缓缓地一点点归于宁静。
直至,桂华流瓦,伫听寒声,如纱的天色,投射出依稀的淡影,青铜凤凰宫灯衔着明烛,烛影摇曳,高华而不失精雅的昭华阁宛如白昼,珠帘流紫,一片暖意融融。
光线微弱地照耀甄娥皇绝艳的脸上,连鬓边赞的金丝牡丹也黯然失色,却只微靠于雕木轩窗旁看着微晃的临渊水面,渐深的夜色倒映清辉满天。
风从枝叶间穿拂而过,带起阁内重帐,晃动的纱影间,她闭了眼,仍是止不住地回想她与柳笙澜相遇相识之后的种种。
那一次宫宴而后,任是雨打梨花,她也是深深闭门。
终日无事,要么为了绣架上的芙蓉配金丝线还是银丝线烦恼,抑或是荷叶绣青色还是碧色烦恼,要么便是转轴拨弦弹弹琵琶,想念着那袭烟雾夜雨染成的天水碧色。
思慕如藤蔓,悄悄地漫展,最后柔软地缠绕上她的心,扎根盘延,无法剔开。
便越发地不愿出门,甚至连府里的款宴也推脱不去,更不用说宫宴了。
父亲的心思她清晓,到了出嫁的年纪,再不能待字闺中,以免招人话柄,可她就是柔推碗拒,硬是不肯再入宫弹上一曲。
一个人关在房里,细细抚摩那次宫宴上所穿的华裳,轻轻地放在单独的沉檀木金镶玉锁衣箱里,心里的灿烂如挤进室内的一缕阳光,娇美艳极的脸也因窗外春日桃花的芬芳,染上了些许的红晕。
她的足不出户惹得流珠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言自语地揣度,“小姐难道生病了?”还是……难道是那日在宫里被那一袭飘渺碧衣之人唐突到了?
细微的风涌过,轻轻舒卷得珠绫帘子飘飘,她因内心欢喜无尽,整张脸焕发着熠熠的光辉,“不是啊,别胡思乱想了,傻丫头。”
一出声,吓得沉浸在思考中的流珠端不稳手里的盘。
可她眼里闪过一缕飘渺的欣慰,短暂得如同绚烂一时的烟花,看着庭院里满架的蔷薇隐现几点灼红,不知开时会是怎样的绯艳如霞?
深庭静寂,偶尔几声春鸟鸣啼,清脆婉转,一如江南年轻姑娘归家的软糯歌谣,轻快无忧。
斜倚于红木卷草纹贵妃榻上,花间漏下的几缕稀疏阳光,打在她发间的细纹玉钗上,折射出通透水亮的光泽,映得她宁远安然。
这份安然,只因她深信六皇子安定公柳笙澜定会与自己心有灵犀一点通,定会来寻她。
果不其然,他没有让她失望,几天的等待收获了意料中的结果。
这样的满足,是那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淡悠然,无有任何遗憾。
那一日,流珠兴高采烈地奔进屋中,喜不自胜地禀告她,“小姐小姐,您知道么?老爷说安定公几次登门欲拜访小姐,却屡屡遍寻不见,此次特意写了新词欲请小姐谱曲呢!”
怀抱琵琶款款而起,朱唇不言,脚下步子却是不待,未行得几步,又匆匆绕回内室的印花鸟绢屏心六扇曲屏后,梳洗打扮过后,方踏出房门去会他。
女,只为悦己者容。
飞瀑般的青丝挽成典雅精良的涵烟髻,单弓足凤头钗浮翠流丹,双珥照夜,煜煜垂辉云鬓花颜。
一身绯金宽阔袖绣牡丹承露大袖衫,牡丹旁印着小朵繁复工丽的缠枝团花,下着碎花薄绡百褶裙,层层薄绡碾成波浪形薇紫卷纹,煦风吹拂便轻柔飘荡,臂挽长柔的五彩珍珠纱帛,帛上珍珠颗颗饱满圆润如夏晨荷上滚动的澄明清露,腕上有只掐丝穿玛瑙的手钏,玛瑙上的花纹如丝绢般顺滑柔亮,显出汪汪如血的华美,称着披于衣外的颇为艳丽的大红羽绉面滚白兔毛披风,则华雍得体中不失淡雅,淡雅中又明现绝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