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40章 梦中不识从何去(三)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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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玉晶冰的纤凉秀指,一分一寸脱离那再无任何底气与理由亦渐无力的掌控。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窗外的月华散碎下,一墙竹影疏凌横斜,闻见竹海翻滚之涛音。
    竹本不可听,然若有微风柔拂,竹叶参差,凌斜的竹影便摇曳婆娑,似凭栏可听涛。
    竹涛浮浪之后更漏愈晰,杨烨屏声静息,却更加焚心炙肺,如钳恸犹,“你的意思,我如何不明白?可是你们江南,又能撑多久?”
    是啊,江南又能撑多久。
    白衣男子实事求是的一句话,便能轻易粉碎南周皇室一直以来笙歌醉梦的盛世华章———那个偏安一隅的江南周国一直不愿正视,一直在逃避着的残忍现态。
    当这场盛世烟花的荣华谢幕,千年之后,无情青史抹去了所有的缱绻纠缠,只简约地记载着四个字。
    国仇家恨。
    如此而已。
    荧荧烛火映照下的一双重瞳,含着一缕朦胧而澹静的笑意,“传闻昔日你辗转中原尚未发迹时,从华山脚下路经,酒醉而睡卧田间,醒来时发觉明月已高挂半空,不觉偶然间做出两句诗:‘未离海底千山黯,才到中天万国明。’当你平步青云之后,此事自然传得天下皆知,我曾想,能做出如此大气磅礴之诗又能沙场披靡的,该是何等气魄之人,想必不会与江南为难。”
    杨烨心头的惊动乍然崛起,颓然而叹,“柳笙澜,你明知你们柳周皇族一直活在不肯死去的梦里,你还当南周依然是国库仓廪的盛世么?实际上,南周国势一日不如一日,你比我更清楚,为什么还不肯面对?”
    伸出清雅秀绝的凝雪皓腕,将盖于白衣人身上的素白绮落斗篷掖高些,借着一缕照进的清淡月光,柳笙澜看到白衣一双狭长好看的凤目里琉璃瞳色的温暖,如严冬里点燃的火炭,没有想象中的不以为意,或嘲讥羞辱之色。
    初以为杨烨定会放肆地反驳自己,甚至大放厥词说出各种各样难听的回答内容,却只等到对方的又一声长叹。
    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你们,包括你,一直都在逼我。山崖边,你该按你的原意行事,南周的六皇子安定公,早不该存于世上,于谁,都是一场解脱。”他早在当年那一推之下沉溺水底,注定要与草藻一同腐朽,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地苟延残喘。
    杨烨无限慨然,再不复往昔豪爽张扬笑傲苍天的性格,唯觉心下密密匝匝地刺进无数的酸楚与感慨,却硬生生地咬了牙,“你答应过我不死就该做到,若你敢反悔,就凭你们早已国况日下的南周区区一介小国,不需强攻便若探囊取物般轻易取下,而且,就在明日!同样,我也一定不再守诺,放火烧毁金陵城!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柳笙澜不答,却是慢慢优雅地起来,转过身,挑了挑烛台上垂下的烛泪猩红,风华绝代的雅致分毫不差,“如若真有那一天,我情愿葬身火海,与金陵共存亡。”
    曳盈的烛火流潋彤华,朦胧清淡的浅碧烟雨之色,一如其身上溢漫袅淡若无的玉凉紫檀香,在满满不定的摇梦明华里,似极易瞬秒幻灭。
    短短一句话,揉碎白衣一腔豪志,几经征战伤天下,何日南北一统永享太平?
    杨烨琉璃琥珀般的瞳眸看着他,催生出一种痛苦般的温柔,映不出一丝一毫的光。
    漫天漠北怒云狂卷的风沙,彻底溃败在凤凰台边山崖之间的烟雨凌风,令他动静皆束缚压抑,无法肆意放手一搏。
    四海归一止烽烟的心愿,恐此生年遥遥无期。
    “你……”再次为之气结,顿了下,“别这样,成否?”软了语气。
    “那我又待如何?”重瞳子眼眸如波,朝着杨烨浅浅一漾。
    烟雨朦胧的天水碧色美得清绝极致,却教人心生怅痛。
    那一刻,榻上负伤的白衣难过非常,脸上却是慢慢浮起了淡若天际朦薄浮云的笑影。
    竟又再次领略了他所欣赏的柳笙澜那风华倾世的惊鸿,无时无刻都能倾尽天下。
    是以,不论星霜如何变换,南国长梦里,唯留夜雨染成天水碧色一人。
    “那么,你更该此时回去,我不会让我弟弟失望,你也别让纪国公殿下---你的七弟失望。”白衣男子脸上落着烛华若明若暗的光影,明灭飘摇,眼里有些朦胧的暮色,却又好似泛着波纹,一望见底却又觉得看不清,“我方才已说过你七弟柳笙涟会去凤凰台接应你。还有,如果,你指望江南长久的安然无事,你,便好好的吧。”
    山暖水暖烟雨画图的江南,自古就少出盖世的霸主英雄,烽烟乱世又是一隅偏安,享尽水乡温柔,看尽花落花开,相伴明月清风,何况柳笙澜这一生本就与英雄壮志无关,和江南所有的文人一样,被江南水墨画一般的精致婉转从皮肤到骨血透浸洇染,不想做什么帝王,宁愿遁逃山林做一名隐士,伴着酒一壶,伴着墨一砚,用自己的笔写尽春悲秋愁。
    碧色的人,看似一论起国计民生经营缮修难免束手,可一旦逼急,骨子里那宁折不弯的硬劲就会让其变得不可战胜。
    然,他杨烨生平之志,便是要纷争乱世天下一统,他可以为天水碧宽延,却无法为其荒废。
    如若……江南百姓他日真的受苦,他,定会日后弥补。
    “笙涟身子骨弱,每每出门,必有不少随从跟于其后,因此,我倒不担心他的安危,他找不到我,自然会回他自己的纪国公府的。”缓缓透出的紫檀香,如轻烟丝丝缕缕,散入光影明灭的幽谧中,不甚明晰,“其实,你说得很对,江南的国况每复日下,纵是大罗金仙,恐难以有力回天,周国何去何从,且看天意。”
    “事在人为!我一贯信仰着我命由我不由天,南周若就此励精图治,尚有一线生机!”实在看不得碧色之人自伤的听天由命放手无为,忘了自己的立场,执意强让对方接受自己的心念,“人才乃治国之本,社稷根基,主管这院子的那个年轻读书人,也许便是南周的希望!”
    许是说得急了,又猛烈地咳嗽了起来,牵裂了伤口,殷红的鲜血又从里面外洇透渗出,又频发了涔涔冷汗,柳笙澜便倾身俯过来,散于背后的部分乌亮柔泽的飘逸青丝如瀑般沿着手臂流泻,而琉璃白再次抓住天水碧衣欲慰抚自己的手,喘息艰难地望着那韶澈如仙的容颜,“答应我,别再轻易随言生死……”声音随低哑,却有一种颤人心弦的尾音。
    画堂畔,杨烨不察自己已是情丝漫,唯惋声长叹碧落宫苑,为谁和泪倚阑干。
    昔处琉球之时,闻柳笙澜一首菩萨蛮,多少柔情转,今朝细细追忆,却觉无限缱绻,刹那千年轮转。
    但愿来日有那么一朝,柳笙澜,我杨烨能醉笑陪君三千场,莫再诉离殇。
    柳笙澜幽墨浓泽的重瞳沉华明澈清滟,映着烛光轻颤闪烁,“你只要好起来,以后也别再背约弃诺,我就答应你。”
    猛然一阵狂喜窜过胸膛,好一阵,杨烨平静了下来,“一诺千金。”听着窗外似有若无的清风竹浪,便隐隐觉得又有风缓滑而进,紫铜烛台上微晃轻摇的烛火,映着拂动的帐幔,如水波纹颤,静了半晌,“那年轻的读书人可有说他的姓名?他毕竟在此关头有恩于我们。”
    天水碧色感受着素手传递过来被包围的温暖的安定,身心似传遍万种霸悍的柔情,淡雅一笑便倾落了烟雨繁花,“他叫樊若寒,也是金陵人士,去年刚考中秀才,后来却再也考不上。不过,若他真的有才,倒可破例许他功名,入我南周朝堂仕宦之途,为我南周添砖加瓦。”
    “希望如你所愿。”白衣男子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却依依透着眷恋与温柔,还待说什么,便见屋门处有人撩掀开半旧的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帘,进来一个青灰色的身影。
    “药凉了,再服一帖对伤口痊愈更有助益。”那个青灰色的身影稳当地端着冒着热气的斗彩凤纹碗,仔细打了帘子便进了屋,看到杨烨身上干涸有些泛紫的血迹上再染艳红,忙将药碗放于屋子中央的五蝠捧寿梨花木桌上,从墙边立着的黄花梨银锁柜里取了西番莲十香软枕,并着鹅羽软枕,垫在杨烨原本的攒金丝弹花软枕之下,“这位公子,您旧伤尚未愈合全,又增新伤,虽挺过发热一关,毕竟身子骨已有耗损,若再不加以调理,怕落下宿疾病根,怎可再动?”
    杨烨靠于垫高三层的软枕上,有些奇怪青灰布衣的青年秀才有所缓和的态度,目光微沉片刻,露了两分揣测的笑意,“在下已略知樊公子一二,想必樊公子也定更明晓些关于我们二位的情况。”清楚地看到年轻布衣脸色明显的改变,故意敛了笑意,施加了语气里的几分压力,“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难得糊涂之人方皆为长命。”
    谁知白衣男子有心的试探却教樊若寒全慌了神,一时心中竟没了主意,嗫喏地颤着声,“我救了你,你怎么能害我性命呢?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确切身份,光是猜测也拿捏不准,更不明白你在外边犯了什么事,会牵扯上安定公,可是……”求救的呆滞眼光明显无主了六神,投向杨烨身侧床沿坐着的柳笙澜,“可是如果我要出卖你们拿赏银的话,早报官了,安定公,您知道我一心想考取功名,又怎会自乱阵脚自毁前尘呢?”
    “敢情,你倒是歪打正着,借机想邀功好攀高枝了?”琉璃白是真怒了,咬牙强忍着伤势加重时锥骨钻心之痛,尽管因为疼痛而身上大汗淋淋,如水洗一般,却还是万分鄙夷且不留情面半分地冷遇厉问,琥珀色的冰瞳中,不断跳跃着一抹强烈的精锐之芒。
    从一开始由着樊若寒踏进院中,以及樊若寒猜中柳笙澜身份,还能不怕麻烦亦不巴结谄媚地从容接纳一身是血的他们入得门内,感激之余,还是很钦佩他处变不惊的果断和胆识,当然,还有一分对他过分平静的疑惑。
    毕竟他们深更半夜又满身染血突然造访,任是寻常人早就惊惶不安,甚至当下拒绝,可他反而冷静到了极点,这样的平静……着实教人不起疑戒之心都难。
    如若说柳笙澜一双重瞳天下尽知,樊若寒明白其身份倒还情有可缘,然樊若寒在此情形下既没忌惮柳笙澜的安定公身份,或露出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的市侩嘴脸,也没有因他们隐讳难言的遭遇而婉言谢绝,若不是请君入瓮,便是另有所图。
    谁知道,竟是属于后者,想不鄙蔑唾弃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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