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23章 梦回芳草思依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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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影斑斓,月洞窗外,帘卷西风惊梦残,思君几番?
眉目宛然,发华鬓白。持笔灯畔拭泪难,为君哪般?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般怨,千般恨,万般无奈把君念,万语千言诉不尽,百无聊赖倚凭栏,江南绣,遗落床沿未绣满。
母妃的家乡,远在重山之外的江南。
当年一只风筝,结下了不解的情缘,墙里佳人笑,墙外行人道。
最后,在一个细雨纷纷的春日,父皇的豪华画舫顺着京杭大运河南下扬州,母妃便与父皇携手岁月。
从那往后,母妃的记忆里再也没有伴随她十余年生命的白堤画桥,杨花烟柳。
“带我回去,我的家乡。”这是母妃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握着母妃枯瘦的手,低首不已,泪如雨下,虽已知晓,在父皇离去的那一刻,她便盼望这天的来临。
只是,他不知道最后的最后,她是否后悔,决定接受父皇短暂的优渥荣宠,代价却是整整一生的离别。
当自己长大成人之后,虽理解了身为一名帝王的高处不胜寒,以及为了巩固皇权不得不做出违心之举,却依旧无法苟同。
毕竟,这是对他人,也是对自己的最大伤害。
扶雕栏,斜晖漫漫,夜阑珊。
那个白雪纷飞的寒冷冬季,或许是她最好的解脱。
待回首,当时已惘然。
他看着她曾经美丽的脸庞在无边无际的等待中慢慢枯萎消磨,她伸出不再丰腴如脂的手,向着虚空中抓去,一下,又一下,仿佛看见已在急怒攻心中崩逝的父皇回来接她,美丽而哀伤的梦里,她见到的那个男人,还是年轻时的容颜。
她说:“带我回去,我的家乡。”
声音柔弱而细腻,似乎僵硬的心慢慢复苏,仿佛刚刚冬眠醒来的灵蛇,终于爬出黑寂的地窖,沐浴着世上最明媚的阳光,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重生。
重九登高看,遥怜孤雁,不觉泪已浅;八月中秋节,月圆人未圆,无语凝咽;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遇伏天,五月榴花,四月枇杷正黄;三月桃花娇艳展笑颜;二月风筝线,断了她,一腔思念。
他无法拒绝,无论是母妃最后的请求还是对于远方的希冀,他从母妃脸上读出“江南”这两个字中欲说还休的清朗温柔,值得人用一生的时间去怀念,去珍惜。
哪怕在琉球受的种种磨练还是浩繁如海的经卷挑灯苦阅,他也咬牙坚持不吭一声,因为他要回到中原创功立国,还要完成母妃的遗愿,向南,向南,独自寻找那片被她母妃牵念终身的土地。
他又怎能在苦不堪言时前功尽弃。
幼年时宫变的那个夜晚,一将忠臣拼死护主,难忘离宫之时朱雀门上满布的斑驳残痕,刀伤箭孔,那黑漆的片片血迹,使两扇门仿佛两个巨大的涡漩,随时要将人吞噬。
翌日,朱雀门外,普渡寺隐没于古朴雄浑的重重松柏之下,缕缕青烟溢着绵绵不绝的紫檀香气,在墨绿色的树冠缝隙袅袅上升,莫名教人安心,便冷静下来,强迫未成长为少年的自己思前想后。
虎踞龙盘的皇宫城墙远远望去,在一片郁郁苍苍的榕树掩映下越发显得神圣庄严,大气雄伟。
晨光下,朱雀门也已洗去昨夜的血雨腥风,粉砌一新,一切似乎都没改变过,就像……依稀的曾经,自己恭立父皇身边,听他讲述这朱雀门的来历故事一般。
在八卦里,朱雀为正南,属火,主兴旺发达,朱雀也称凤凰、玄鸟,《诗经·商颂·玄鸟》中记载“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传说,简狄吞玄鸟而生契,后为凤凰,象征华贵;在星宿里,麒麟,凤凰,玄武龟和龙,谓之四灵,朱雀为字灵之一,和其它三灵一样,出自星宿,乃南方七宿的总称,所以,朱雀门代表的是皇家的高贵和气派。
然而,心知肚明的是,那恩宠繁华已随风而去,自己如今已是塘上飘萍,不知不觉与飘落的残叶随波逐流,找不到落脚的地。
那时候,他直视着那扇紧闭的宫门,突然,没有了委屈,没有了退缩,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任何表情。
惨声乱影已远,他必须独立而坚强,隐姓埋名保存自己,他,绝不能对不起为护他和胞弟而殉亡的忠肝义胆。
何况,他还要代为照顾相依为命的皇族胞弟。
一悚惊起,一双凤目遽然睁开。
是啊,他还有困于东宫生死未卜的胞弟啊!
如果那幽淡若无的紫檀暂不得尽揽入怀,至少血脉亲情是无论如何也割不断的,是他可以去把握,去争取的。
不知道三弟在太子府里是否安然无恙,叹息,心底像起了皱一般,无论如何,他一定都要想出万全之策将三弟救出。
然后,北上。
意随心动,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有些遗憾,不自觉地抚上心口,摸到一个薄而硬的物质,取出一看,竟是那个银质面具。
回眸处灵犀不过一点通,天地有醍醐在其中。
笑意淡淡柔软晕开,阑珊灯火,秦淮泛舟……深吸一口气,洗不净的紫檀香,幽幽淡雅却清凉绝尘的气息仿佛要沁入脑仁,如果可能,他希望能看穿面具下浅碧芳香圣洁的魂。
可是……
放任自流轻轻地叹一口气,似有什么绞着他的心口,酸楚到一丝一缕都在痛。
他究竟该怎么做呢?
轻轻将银质面具倒扣在桌上,衣袂滑过高高的朱红门槛消失于偏苑拐角处,如秋叶落索于尘土转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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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堂前青簟铺地,冰绡制成的围屏中,一身夜雨的天水成碧正泼墨挥毫。
然一个错眼,瞥见无遮无挡洒下来的阳光下,一袭颀长白衣走得分外匆忙,素白绮罗的斗篷在天光下泛着一层莹莹的丝光,同样素淡颜色的风帽之下,露出的是那张俊俏无比的面孔。
是杨烨。
而且,他的腰间还隐隐现出一莹紫光,手中还握着随身的青玉玄铁剑。
天水碧略一怔愣,捉笔的“金错刀”微微一抖,笔锋略显凌乱之余,一个斗大的墨渍浸点生宣之上,晕洇开来。
微一摇首,索性停笔,竟不觉疑惑地先往偏苑再跟上其后。
金陵城的凤凰台,四季景致各有不同,春时山花烂漫,杏花弥香;夏时清风和煦,爽利畅怀;秋时万山红遍,层林浸染;冬时白雪皑皑,踏雪寻梅……四时所见所感迥然不同,又各有其妙,五大绝景中又以春日如血杏花为最。
虽未入午,离暗夜尚遥,杨烨却已先行至此。
如浅金色薄纱的春时暖阳将他笼于梦寐般的光辉里,一身白衣,如雪似霜,明光灿烂。
阳光清爽明白,草丛里蜀葵与石榴的姿影仿似织于绿色画锦上,台阶夹道开满繁盛杏花,远望若阳春白雪,花香沁人心脾,花海中蜂蝶共舞,触动了满枝杏花,花瓣便如雪一般纷纷扬扬飘落。
空气里流动着深深浅浅的珍珠白或嫣然粉,迷蒙得似一场繁华的美梦。
有人徐徐步上凤凰台那如宏瀑自天际而降的长长石阶,杨烨闻声侧头去看,一袭夜雨染成的天水浅碧自漫天杏花纷飞之处而来。
“笙澜!”白衣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唤了柳笙澜的名之后又生生停住,只愣愣地望着他优雅地一级一级慢慢向上,一步一步行得真切。
他怎么来了?
“一个专注于自我世界的人又怎会注意到草动风吹?”柳笙澜浅笑如花,淡淡的紫檀似有若无。
“你……”杨烨看着他绝美的笑,魂飞魄散了许久才晃过神来,只一个“你”字,却是再说不出什么话。
有几日未见到清浅的天水成碧,以及那动人心魂的微笑,当他以为再也看不见天水里那一朵碧莲的绽放,浅碧之人的笑容却从他记忆深处,以最为浩大的声势,翻涌着,奔突着复活过来。
匆匆步下阶梯,就在他堪堪想要伸出手将微笑的天水碧紧紧拥入怀中时,偏苑里那时碧色之人的闪躲愠怒的画面闪过眼前,不由凝伫了脚步。
他不想再惊吓到那抹碧色了,毕竟他发过誓的。
白中略带点柔粉的杏花似云似雾,近处如天降瑞雪,或浓重,或散淡,与周围景致相濡染,似有一种飘动之感。
清淡朦胧的碧色轮廓也似云雾中飘来,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了下来。
这样的安宁中,甚至会产生一种幻觉,似乎能听到万千雪花柔软地接触枝条的细细的沙沙声。
“早上我看见你出了偏苑,所以就跟来了,而你,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所以,没看见我。”晴阳下天水碧的容光如珠辉熠熠,清月皎皎,那是天底下最雅致的画面,“还有,你丢了东西。”
娇艳晴光下,一小薄片的银色如水华滢泽,随着手动滑过一片银光。
恰恰是丢置于偏苑的银色面具。
秦淮的月夜,静静地于倒卷灿烂天河里泛渡,有风吹碎了千波星影,面具下明媚的诗篇笑看岁月峥嵘,漫天落英缤纷。
月光与灯光交汇里的残红飞絮,多像今日凤凰台上的落花如雪。
抬眼四目可见的便是繁花如堆,仿佛织起了一层触手可及的云白霞粉的天幕,交错于枝干之上,冰清玉洁,不觉沉醉。
“你……又到过偏苑?”看着柳笙澜越走越近,心思百转千回,眉宇间似喜还忧。
本欲将随社已久的银质面具以别样方式归还于他,好以此绝了自己的痴想妄念,将一切放下,他还是北隋身份隐晦的心无杂念的二皇子,是意在天下之人,不受任何人或事的牵绊,哪怕轮廓浅淡的天水碧不曾再踏足偏苑一步,他也是可以做到将所有的过往忘掉。
可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造化很会弄人。
想要悄无声息地就此离开,却又因那抹浅碧而徘徊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