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18章 醉拍阑干情味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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谩道柔情着意关,一片幽情到三生。
宫中美景甚多,处处皆可流连,而他的目光却只被宫殿顶端的碧水琉璃瓦所牵引。
碧水琉璃瓦……
不由想到那通透浅淡的碧色满是诗情画意,如月下聚雪的素手只需轻伸,那泛着贵不可言凉意的纤纤指尖便能静了整个世界,哪怕天地变色,永远淡若沉潭碧水,有着稀世的风雅。
他的六弟指尖日月便能轻易拂去几许笙嚣繁华,微微一笑便倾尽了满川秦淮细柔胧软的烟雨。
西湖柳,为谁青青君知否,花开堪折直需折,愿意与君且尽一杯酒。
也许曾经那双眼目的确令他忌讳,碧色的刺是他的魔障,可是这锦绣江山的繁华绮梦里万朝来贺,耀光十里,若无那幽幽宁神的紫檀香相伴,没有那风姿绝尘的夜雨洗礼,怕是梦里也难圆满。
幸好当年推那袭天水浅碧入水并未酿成大错,否则,他绝对将会抱憾终身追悔莫及。
若能拥紫檀入梦,轻含那冰凉的指尖,嗅着天水碧的清雅紫檀,那一目重瞳更是自己一登大统的嘉奖,何乐不为。
谁说皇后不能是个男子。
江山美人在怀,人生何其幸哉。
怀里揣着久寻而得的《霓裳羽衣》的古舞残谱,心里满满激盼。
微风里有青郁温润的水泽软气,湖水蓝的云天,有大朵浓密的白云清淡悠闲地飘浮,偶有凉风自树叶间簌簌而来,清凉舒爽。
终于看见了那抹飘逸淡雅的浅碧,一行一动皆是风景。
“太子,父皇也宣了你入殿。”疏落沉寂,声音亦销魂,长长羽睫在光影中投下清美的弧线,秀眉间一点朱砂淡似缥渺。
那人的声音清清雅雅的侬软,像四月里弥漫着草木清馨的月光,叫人的心一点一点地沉静下来。
仿若沉于清涟里的一玦翡翠琉璃。
虽然并未言明什么事,淡薄轮廓之人不冷不热的清冽声音不远不近,不亲也不疏,却依然不影响内心的雀跃,只觉能这样和六弟安静地说说话,活生生地在一起,竟是这般轻松无忧地满足。
他就知道他一定会喜欢那把九霄环佩琴的,他这么多年来终于肯愿意同他一道入殿面圣了。
唇角不自禁地浮上一缕笑意。
经过了多少风霜,经过了多少盼望,当我们终于相对时,我怎能不感激上蒼?
一路无言的默然,但心底始终没有停过欢呼呐喊。
然,圣上除了赞赏他的孝悌礼义之外,不等他说什么,便指着来到柳笙澜身边的身着朱丹华衣的女子,慈爱地笑着,“见过未来的六弟妹。”
一面烧槽琵琶生生惊醒了美梦,他的世界自此再无斑斓色彩。
“哼!”当着朝臣的面,他当场拂甩广袖神伤而去,留下一地心伤,支离破碎。
侍从和宫女如木雕一般肃立在周遭,静夜里眼前连绵闪现的牡丹与紫檀携手的画面映着远处昏黄的灯光,多么突兀的滑稽可笑和冷嘲热讽。
一直刻意想忘记的过往,连那点仅有的温馨记忆也是如此不堪的里子。
柳笙澜,你竟比我还狠。
“哈哈哈哈……”柳宏翼失态异常地凄凉狂笑,有悲有怒,每一丝笑纹里都饱含着痛苦的痕迹,几乎有些惨烈的意味。
下人们不知道向来太子殿下就算再严苛,也经常保持温文尔雅的姿态,如今为何令人害怕,令人古怪,却无人敢问,只将头垂得更低。
偏苑里。
错金青鸾雕花长窗里透进淡薄微蓝的天光,杨烨在天青缠枝莲花香炉中幽幽燃起了紫檀香,淡白若无的香味清淡宜人,漫漫散入屋子深处。
仿佛已燃了几千年,已是命中不可或缺。
他向来不怎么焚香的,可现朝却焚起了紫檀。
其实不是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吧?
但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恋上那恍若魔魅般的天水碧和紫檀香呢?
无人告知答案。
相逢相处之间,点滴丝缕,微妙处暧昧朦胧氤氲的件件桩桩,全部都是无孔不入的柔软种子,将身心慢慢占满,缓不留痕地扎下根,生出芽,抽条吐枝逐步生长直至蓊郁青葱,千仞万丈。
这种琐碎细微的点滴相处总觉得习以为常,有如空气在身旁一般,斑斑离离散落进心脉的每一个角落。
不该没有察觉的,这种细碎的点点滴滴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当时只道是寻常,销魂噬骨的寻常。
也许自钟山莲峰的那个月夜,闭目抚琴的紫檀风骨便成了他路过最美的一场风景。
也许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出手营救,怀中紫檀的清雅又透着妖娆风情惊了他的心目,自此愿长醉不醒。
也许是那次筵席上九霄环佩与紫玉菱花共谱了惊世传奇的心有灵犀,天衣无缝,太过让人产生美妙错觉。
总之,自那次花灯漫漫人海潮潮的长桥之上,揭开银质面具所遇见刹那芳华的一刻起,他感悟到了天水碧笔下的醉生梦死掌灯笑,重按霓赏歌遍彻,明媚风情的诗章。
梦魇般的紫檀香,轻而易举地就绕在了心上,再也无能为力抹除。
秦淮之夜春风温柔,绿了江南的岸,他不知道多年后谁还能记得那一江无边春水,献愁供恨,由北隋向南朝着那画桥底下,烟柳深处,脉脉流去,一去万年。
臆念纷杂间,有人轻轻扣响门扉,他不应声,以为是府里通传的下人,但半天人声未闻,顾及柳笙澜的面子,便出于礼貌,他换上了俊美带笑的魅惑笑容,无害而温柔。
只不过一双琥珀琉璃般的眼瞳光色凉冷。
“就来了。”
礼节分毫不差,轻启的木门后是色泽浓重的一目重瞳,面上冷色转了几丝惊讶,“你……安定公……”
杨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瞬间微妙氤氲的画面充斥脑海,月夜的惊鸿,花行街上的相救,灯市揭下碧色脸上覆盖着的银面具时的心悸,秦淮泛舟星河的暧昧,筵席上琴箫传情演绎的完美默契……不清楚此时柳笙澜私下来访的意图,僵愣那边吞吞吐吐。
倒是柳笙澜深色的重瞳里明净如天光云影,波澜不惊,有如赤子般的清澈淡定,带着紫檀淡淡绝尘的洁净清香,分毫不染世俗尘埃,神情自如。
轻浅一笑,一如浮光蔼蔼里的流水落花,半是玩笑语气,“鸠占雀巢啊?我的府邸还要恩准通报方可入得么?北隋的二殿下好大的架子。”
如是说着,依旧立于门边。
不知是否来路经绕花树,点点新粉凝红附黏于天水碧衫之上,似胭脂停留,沾染了绮梦无边。
好像是桃花吧?
杨烨突然发现江南清晨的时分,连空气也是甘甜湿润的。
“那么,小的就恭迎江南周国的六皇子大驾,请!”见柳笙澜直直地望着自己,勾唇一笑,亦半开玩笑地作了个请的手势,便让他进了屋。
忆得小时候在琉球见过皇城里烟花满天的绚烂景观,如许多绚丽到斑斓的颜色,星火之芒,如花盛放,亦无法抵逾此刻那点点浅淡的柔粉。
柳笙澜……永远都是那么淡泊宁静清逸悠远,不沾凡尘,应该在九重天上凭临芙蓉池,手把夜光杯,看下界芸芸众生,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哪怕在泼墨山水画里,也似要从墨色深处隐去般清淡秀雅。
“所为何事呢?”杨烨问道。
柳笙澜的目光虽只是看着手中的茶杯,却偶尔瞥向了杨烨腰间的紫玉菱花箫,“秦淮波畔便听闻你的箫音,如闻天籁,不知可否借赏?”
“哦,原来你是为了那管箫。”杨烨坚毅如山的身形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神色如常地为柳笙澜倒了杯茶,很大方地解下腰间的紫玉菱花箫递过去,“自是可以。”
天水碧的软袍朦胧清淡,皆可入画,浅饮一口茶后仔细端详起那管玉箫。
手中的玉箫泛着一往紫色的亮丽波泽,抚触之下触感温润,在微明天光的浅照下竟微微有着空灵的通透,玉箫外壁雕琢着栩栩如生的与息隐花交错的菱花,精致秀美,连附带垂坠的流苏也因其中夹杂着几缕赤金丝线而显得分外的与众不同。
果然是盛名远播的紫玉菱花箫---长相守。
柳笙澜的重瞳里墨色更加深重不见底,却若无其事,“果真是一管好箫。”佯装有些感叹有些困扰,“如果这管箫便是可与九霄环佩琴相配的紫玉菱花箫该多好。”
凄白的晨曦渐渐染透了茜纱,一寸一寸移过玉润凝碧的地砖,屋子里明亮了起来。
“哦?”杨烨微眯了狭长的凤眼,一身绉纱白衣微晕莹光,愈发像只天山雪狐,“一管紫玉菱花箫还能令安定公执着牵念,稀事啊。”
真的很有意思,原来这轮廓清浅的碧色也有想打听的物事。
而这物事,竟就是他一直珍藏的母妃遗物,紫玉菱花箫。
也难怪那日泊船秦淮再逢见时,他的目光时不时凝视着他的箫。
“毕竟你纵横南北这许多年,也该知道九霄环佩琴‘长相思’与紫玉菱花箫‘长相守’相合,方能演绎出绝妙无双的盛世佳音。”
“可,那又如何呢?”杨烨挑眉,凤眸中精锐之光一轮便转瞬闪逝,探究的意味渐浓。
柳笙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因为‘霓裳羽衣舞’非得九霄环佩和紫玉菱花合奏方堪称绝妙,才能将华雅大气雍容尊崇的盛世之风演绎得淋漓尽致。”
杨烨踱到窗边,怔怔地望着一树明艳的桃花出神,纷繁的桃花在晨光中开得格外喧闹,密密层层,宛如一片朝霞。
沉吟间,如剑的英武眉宇忽然有些萧索,“安定公好兴致,为了一管玉箫亲力亲为。难道玉泉春酿真将你醉在梦里的盛世中了?”
内忧外患之时,这个江南皇室还在做着太平盛世的春秋大梦,难道他们没有听到北方彪悍的勇士们磨刀霍霍即将攻城掠地的战鼓声吗?
可柳笙澜居然跑来问玉箫的下落。
更何况,在他们眼里,自己不是个不识礼节不懂规矩的武夫么,还来问自己干吗呢?
不,杨烨转念一想,聪明的安定公会跑来问一个在外人眼中明显与弦舞霓歌不相干的人,肯定已经明白了什么,那么能劳烦他如此的人……也只有那个浓烈极艳如牡丹金凤凰的女人。
那凤般骄傲的女子,由于是在柳笙澜的府里,他后来出过偏苑一次又见过她一面,那日她则是一头秀发反绾在脑后,梅簪置上,大红色丝线结扎,束尾垂后,美眸凝情,唇齿带笑,肤色雪白,肌若凝脂,腕上套金环,红纱裙曳地,本来艳俗的红色穿在她身上,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搭配。
这样的女子和柳笙澜站在一起,也的确是郎才女貌,或者,也有可能是女才郎貌。
静静地凝望着高穹,不知天有多远,似出列孤雁,游弋水云间,划过不完美的和弦。
摇摇头,他为什么要去嫉妒那个女子,简直莫名其妙。
“怎么了呢?”柳笙澜温柔浅笑,神情淡定自如得像似有似无的一点拂过柳叶的微风,无有顾忌。
杨烨静思了半日,还是对上那重瞳子,“没什么。”
霓裳羽衣舞,乐调优美,构思精妙,曾是盛唐开元年间大曲中的法曲精品,是大唐盛世时天下最繁艳旖旎的奢华风光,是唐歌舞的集大成之作,以之后各藩镇也纷纷排演此曲,是以唐代文人都有歌咏或笔录。
直到如今,它依然仍无愧于音历舞史上的一颗璀璨明珠。
美艳绝伦的杨贵妃在华清池初次觐见帝王,唐玄宗用紫玉菱花箫来演奏引导,而后她跳霓裳羽衣舞曲,唐明皇便与持有那把九霄环佩琴的资深乐师李龟年合奏,倒真开创了一派盛世辉煌。
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箫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
当然,盛世的确不假,可《霓裳羽衣曲》乃是由唐玄宗和李龟年共同谱而成,因妒妇杨玉环的霸占,使得后世始终误认为霓裳羽衣舞是玄宗皇帝亲自为她谱的曲。
只可惜,随着唐皇朝的衰落崩溃,一代名曲竟然“寂不传矣”,而随着熟知内情闲话玄宗的白头宫亦相继离世,这段惊世骇俗的山盟海誓便渐渐湮泯于风消烟逝里,成为永恒的悲叹。
只是不料,那奇葩般的残谱几经辗转竟传至江南六皇子安定公手上。
“紫玉菱花,本就该与九霄环珮长相守长相思的。”还是委婉地道出私下到访的意图,却只字不提那一对倾世箫琴的真正寓含。
既然已寻得失传已久的《霓裳羽衣舞》残谱,九霄环佩也已在自己手中,那如果再得到娥皇心心念念的紫玉菱花,就至善至美了。
所以,为了娥皇不再烦心,他一直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替她觅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