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14章 醉拍阑干情味切(一)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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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来的细雨霏霏,空气里弥漫着花香青草气味的潮润,大捧大捧的桃花沾雨欲湿,尤以水岸敷水而开。
    繁花锦绣里重重屋角飞檐宛如印在五色迷离上的影。
    还未走近便已听得沉香亭内丝竹歌舞之声悠扬。
    杨烨寻声而去,只见沉香亭畔一位身着金线舞衣的极尽妍态的女子正在按歌起舞。
    看不清女子的面目,但衣裙上笼着无色攒银丝线绣的重重牡丹瓣玉绫罩纱,如烟雾一般,掩不住曳地织金凤描花长裙上闪片的金光烁烁。
    裙摆无数流光溢彩的细碎晶石遍缀,璀璨光辉。
    与她华丽夺目的衣衫相映的是满头参差不齐的水晶流苏,那舞动起来如凌波微步的风姿,只教人望尘莫及,顶礼膜拜。
    环顾下四周,华府金阙处,别致的清幽淡雅。
    不禁感慨,再到金陵纵马驰道之时,他看见凋零凄冷的梅树映在盛装妩媚的花从里,独自守着被埋在泥土下暗无天日的希望,这战乱纷扰的九州天下,谁能红遍春夏,谁能开尽秋冬?
    唯有秋水春花烟雨浸润的江南才有的画意诗情。
    想到一部史书上有如是记载,当年三国鼎立之时司马氏用政敌的鲜血铺起通往权力的路,再后来,八王之乱,五胡乱华,逃出中原的士族南下渡江建立东晋。
    那个名士风流的时代,血的味道弥散不去,士人们哀叹着死亡的不可抗拒,就此舍弃了理想。
    崇尚老庄,大谈玄理,虚无消极,像浮萍之于海水,随波荡漾。
    南方的王朝,从一开始就舍弃了骨血,却柔弱而华美,像枯木上绽放出的的花朵,惊灼世人。
    就像,就像现在那金衣女子眼下尝试演绎的《霓裳羽衣舞》。
    那《霓裳羽衣曲》本是唐玄宗幻梦去广陵得遇仙女所做,恢弘绮丽又缥缈无踪,曾由了那丰腴如脂的杨贵妃跳珠撼玉。
    开元盛世,史上鼎盛之极致。
    如今却无头无尾,犹自留下的段子似一匹千疮百孔的织锦,经不得拿捏,就算伴了子夜的宫灯,补齐残曲,几经变异讹谬,仅是气势一点,就与原曲大相径庭。
    毕竟,以目前狭小的周国相去甚远的富庶繁华,去揣测巅峰时期玄宗的内心,岂非小雀跳梁。
    那盛唐的繁华,如今流落到何方?
    锦绣大唐的盛世之歌早随着硝烟沉寂,漫长百年后再重见天日,世间也未必有它的一席之地了。
    而霓裳羽衣的背后,有谁知道那其实是唐玄宗与李龟年的暧昧秘辛呢?
    花香满庭,明珠流彩,围绕金衣女子的鲜妍舞女们艳色的水袖广舒,轻纱摇曳,浓烈的山雾一般,挥出了无限的旖旎,眼波俏皮地回旋,是多么青涩的引诱。
    可是映着残雪初红临风倚栏而立的绰约秀挺的白衣公子却无动于衷。
    大约有人错了拍子,乐声停了片刻,又再度响起。
    复停之时,女子似有恼意,便转过身向乐师道:“怎么回事?再来,再来。”
    乐师好言劝,“夫人已练了一个中午了,也该歇歇了。”
    是甄娥皇。
    杨烨瞧得一清二楚。
    她周身开遍最矜贵的牡丹,姚黄、贵妃醉等等,不一而足。牡丹雍容的花盘慵慵欲坠,或金灿或艳嫣的花朵开得繁复错落,朵朵大若玉盘,姿态巍然,凝露含香,恰似轮轮旭日初升。
    却无一朵如她那般艳极而盛,富丽张扬浓烈华贵如火中绽放,极致到毫不掩饰的地步。
    甄娥皇想是练得辛苦,娇喘微微,额上沁出些晶亮的汗珠,却不肯作罢。
    “晚上府中便设宴,要是练不好这‘霓裳羽衣舞’的话你们让我以何面目见人?”
    因为心中的一丝急烦而严厉的口吻更有着赌气的意味,教乐师们面有尴尬和难堪,垂首不语。
    杨烨不禁微微皱眉,却不作任何评价。
    才欲转身,眼尾瞥见一抹碧色如出岫的轻云,翩然绕入园中。
    “官家!”
    疾言厉色转瞬不见,金灿繁绣裙摆一扬,如娇弱楚楚的飞鸟扑入柳笙澜怀里,满脸的倾慕爱恋。
    温文秀雅的人是她一个人的夫,一个人的天,她何等幸福!
    然意识到还有乐师和舞姬在场,便示意他们退下。
    几位乐师已经散了,唯见沉香亭前大丛牡丹映着一身金色的甄娥皇,开得明艳欲燃。
    凭栏而望,杨烨看着那朵偎在天水碧里的牡丹,与那天水碧并肩立于或金色耀目或张扬冶艳的花丛之中,宛如一对璧人。
    但那繁盛的牡丹变脸如此之快,倒教杨烨分外惊诧。
    “练得够了,看把你累的。”清雅的皓腕紧揽着她,如月下聚雪的素手极温柔地顺着她的秀发,极尽宠溺。
    “可是晚上府中设宴,怎可让官家失了脸面?”甄娥皇不依,“何况若重现‘霓裳羽衣舞’便能再现盛世,不管怎么说,妾身总要努力一试的。”
    柳笙澜笑出了声,轻柔地用雪白的绢帕仔细地为她拭去香汗,“夫人的舞姿旁人难以企及,再辛苦也只锦上添花,何必呢?为夫会心疼的。”
    “哎,讨厌!”一双美目含羞带嗔极为风情地瞪了他一眼,轻推他,“目前除了官家费心找到的‘霓裳羽衣舞’残谱妾身已续补完整以及官家的九霄环佩琴‘长相思’之外,要是再有‘长相守’的紫玉菱花箫,那么才能真正现出盛世。”
    杨烨下意识地按紧腰间的紫玉箫,又听得柳笙澜对甄娥皇道:“既能找到‘霓裳羽衣舞’残谱,那‘长相守’的紫玉菱花箫又有何难,放心吧。”
    说罢,又拥过她共赏春景。
    花香浮漾,渐渐盛放到极致,透出欲仙欲死的缱绻奇香,染上了金线裙裾,亦染上了相对而视的两人的面庞。
    如此天家富贵,如何不教人心醉神迷。
    况且,甄娥皇通书史、能歌舞、工琵琶;柳笙澜则善诗词、精书画、知音律,是众人眼中琴瑟和谐天造地设。
    尽管他不认为甄娥皇与柳笙澜有什么相配,但除了像甄娥皇这样艳丽到极致如火中牡丹花上起舞的凤凰般的女子,倒确实无别的女子能配得起。
    可是,想起花前月下碧色之人的清音一曲,月夜桃树下夜雨染成的天水碧浅淡身形,而现下那绝美的素手竟紧搂金华璀钻的凤凰衣裙,甄娥皇那裙脚上密密匝匝的牡丹刺绣细密的针脚就直缠得心里透不过气来。
    春日的阳光带着薄薄的暖意,拂过沉香亭四角飞起的碧蓝琉璃瓦,拂过丛丛繁艳的牡丹,细碎地洒在相拥相偎的男女身上。
    甄娥皇静静伏在柳笙澜胸前,不知想到什么,有些不解,“偏苑那人……听流珠说好像姓氏是‘木易’,好奇特的姓,来自琉球?”
    柳笙澜微一顿,不作声。
    “若真是曾经救过官家的人,当得好生款待才是。”
    “恩,会的,放心吧。”
    “官家,前些日子父亲来说了外面的事,最近时局不稳有些乱,你要多加小心。”甄娥皇眉心尚有未曾化去的忧虑,不安道:“许是我多心了,那个北韩勇将似乎也是姓这个‘木易’,所以家父担忧你。虽然妾身知道你无意与任何人争,尤其是太子,可是难保别的人不会作如是想。”
    “太子始终是我的亲兄长。何况前阵子朝廷割让给北韩淮南十四洲了么?许是父皇忧心局势动荡,才影响到你父亲吧,你放心好了。”柳笙澜宽慰地一笑,又道:“上回去韩大人那儿提到你惦念闺中密友窅娘及她新排的‘金莲舞’,韩大人便答应到东宫游说太子请她们过府,许是今日窅娘便会过来了。”
    提及音律歌舞还有好友窅娘的到访,她的注意力便转移开,不再细问,唤来流珠同往昭华阁等窅娘去了。
    柳笙澜含笑惬意转身,却猝然看到了烟波翠柳之畔白衣胜雪的杨烨。
    一身琉璃白长衫立于风中,软软的风拂起他金冠下逸出的一缕黑发,神态潇潇,一如那次白日大街上揽他入怀的俊逸潇洒。
    但看不出任何情绪。
    有些意外的愕然,突然想起是他邀他至沉香亭一叙。
    却不料遇见了正在练舞的甄娥皇。
    那么刚才那一幕想是他都看见了吧。
    想到这儿,他莫名有了点淡淡的歉意。
    许是因为忘了相邀一叙之事而有愧然吧,他如此想着,便心安了下来。
    “难道安定公邀杨某来此是看你们夫妻是怎样的比翼双飞、百年好合,是怎样恩爱到如旁人所说的那样琴瑟和鸣,如神仙眷侣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地步么?”杨烨忍下心中难言的刺痛,声线与形容举止完全符合宫规礼仪,无一丝破绽,“如今杨某看见了,不知安定公还要杨某看什么惊喜。”
    柳笙澜刚要说什么,却被杨烨抢白继续,“安定公与贵夫人的姻缘已传为佳话,杨某今日一见果是如此,只是再恩爱也别羡煞旁人。”
    说完还一副很理解的调侃笑意,伸手很哥们儿地轻拍柳笙澜的肩。
    “对了,你的伤……”欲言又止。
    “劳烦挂心,已好差不多了。”杨烨神色如常,“这点小事怎严重到非相叙不能解的?”
    “今晚府中设宴,你也去吧。”
    “就这事?”
    “你曾经救过我,大家都知道你是恩公,理应出席。”
    “大恩不言谢,何况杨某漂泊惯,受不得拘礼。”杨烨挑眉,“再说,你也救了我。”
    “邀你出席也是娥皇的意思。”柳笙澜不因他的谢绝婉拒而有任何恼意,只含了浅浅暮春月光样的笑意。
    以为这样便能维持些什么,便能表达夫妻二人的伉俪情深和难却盛情,殊不知杨烨凤眸中幽蓝的郁色转瞬燃成冲天烈焰。
    丰神俊逸的白衣驻足矜贵的牡丹姚黄前,那灿灿的金色一如金线衣裙耀目刺眼。
    好看的凤目闪过一丝戾色,只听得轻冷的笑,眨眼工夫一株牡丹生生断了头。
    “如果你希望你们的筵席能顺利进行的话,杨某还是不出席的好。”边说边将握住姚黄的手捏成拳,娇黄的泪珠顺着指缝悲伤地溢落。
    “把花还我。还有,谁允许你摘下它的?”极为秀雅修长的双眉轻蹙,柳笙澜十分可惜上好的姚黄就这么被摧残,一目重瞳深深地映出握紧的拳,“你忘了这里是谁的府邸么?你也忘了花木亦有情么?”
    然后慢慢抬头静静看着他,惊人心魂的一目重瞳荡开的不仅是倾城销魂的绝美,周身也都清冷如沐月光,却隐然生威,令杨烨为之心颤。
    那夜满船的花自天河里漫溯,纵一舟斑斓如锦却换不得他舒眉展颜。
    且记,连花木亦有情。
    无波无绪清清淡淡的口吻却击散了他满心的兴奋期待。
    一如今日。
    还是为了一缕花魂。
    一目重瞳里翻滚出的愠怒让如墨的颜色更深,杨烨还是头一回看到。
    一惯的清雅温润,但眉眼之间又流露出初次他秦淮夜泊时天性里的冷傲绝世。
    这样的清冷淡薄,是隔绝尘烟在顾盼流转的风华里和清澈如水的声线中的。
    “这一片牡丹是娥皇亲手种下的,她从不许别人伤了它们。”柳笙澜望着无花的植株,不由得凄然伤神,轻轻摇首叹息。
    断云依水,白鸟自愁。
    那夜里的满舟繁花竟抵不过一朵牡丹在他心中的弥足珍贵,杨烨凤眸中涌起如潮般的激愤与无奈。
    心口闷得像期待清风的六月艳阳。
    但碧衣人影的惋惜难过还是让他渐渐冷静下来。
    本来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什么,却第一回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酿成令他难过的结果,让杨烨不禁想弥补些什么。
    伤了他,他的心也不好受。
    “还你吧。”他将残破不堪的花朵完整地交到柳笙澜手中,“一朵养于皇家的牡丹确实无法与刀剑为伍。”
    说得一语双关,却也得意地笃定柳笙澜一时还听不出弦外之音的真意。
    “所以我不认为你会受制于任何人。”碧衣淡道。
    流畅的琴音突然急转直下,冰泉冷涩弦凝绝。
    潇洒风流的白衣一双凤目灼灼回转。
    却听见碧色的人笑出了声,“你杀我与不杀结果都一样,你换不得太子的信任,却也不会被他左右。”
    有些失望,他没听出自己意有所指的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么?
    那么冰雪聪明的天水碧怎不懂得他话中深意呢?
    但他也从不会在人前失了该有的分寸,以及自尊,“如果是功名呢?”
    柳笙澜只是淡淡地笑着,“未必是这个理由,你比太子要聪明得多。”
    桃花叠影,碧波亭畔,不知他们站了多久。
    直至,两人身上落满了粉色的花瓣。
    清艳柔和之色轻柔地依附发上,衣上,似有温柔的雪将他们覆盖。
    杨烨看着亭畔几株开满了花朵的桃树,嫩薄莹粉的桃花似一只只粉洁的冰雪盏。
    如斯精致,如斯淡雅,却冷清清地绽放在春风里。
    杨烨胜雪的白衣广袖飘飘,爽朗清韵似林下青松,就那么静静地凝立在那里,亦独自占尽风流。
    眸光如雾霭轻轻地在柳笙澜身上一转,负手而立,“实话告诉你,我的确是北隋二皇子,我还有一个自幼一起被护送至扶桑的胞弟,却不料,他被太子挟持,以此威胁,若帮他除掉齐王,那么我日后便官运亨通,前途似锦。当然,这些远不如我如今在北韩的地位和荣耀。他以为我和弟弟不过是琉球来中原寻找借兵机会的异乡人,却不知我们曾经的皇子身份。而且你父皇已请示过我们柴帝陛下想传位给他,可我们陛下根本不放心他,因为,他太过心狠手辣,难保日后会真心实意俯首称臣,所以驳回。如今齐王已死,你便是他最大的威胁。”
    珠串般的阳光从屋顶倾斜下来,使得碧水柳畔一片明媚。
    满院的春花烂漫,柳笙澜忽然微微笑了起来,如昙花盛开的一瞬,绽开在虚幻与现实的中间,那样恍惚,“威胁?你是指这可笑传言的一目重瞳?”
    若有似无的通透澄澈的夜雨染成清浅天水碧散逸出的幽然紫檀似有烦忧的倦意,氤氲得淡淡的阳光也失了明媚,薄如霜雪。
    白玉水葱般修长的指尖霍然被炙热的掌心包笼,随后被一把扯过。
    光线此时异乎寻常地明亮了起来。
    手心与腰际感受到杨烨那里传来的热度,抬首便望见他半面光线勾勒下的俊美面庞有种深黯的梦魅。
    如此接近,脸颊微微发烫,甚至连杨烨的呼吸都仿佛能听得一清二楚。
    同时如受了蛊惑般,杨烨鼻端也荡漾着柳笙澜恍若幽雅紫檀清雅的气息,对柳笙澜道:“我曾说过,我真心希望你能万顷波中得自由的。如果可以,我想带你放歌四海,并带你去看这世上从天而落的一种白色的花,我们一起并肩共看天地浩大。”
    不禁想到了那首柳笙澜作的《渔父》,题诗之人,感慨渔翁惬意,欲跳入纸中逃离尘世烦扰,从此无尽逍遥。
    在他看来,那句诗更适合柳笙澜本人,周末乱世,杀戮与烽烟扭曲了人心,几十年来,他遍阅众生,所见置身权力顶端的人,或暴虐凶残,或无尽享乐毫无心智,或追逐权力,想一展雄心。
    而生于七夕的传奇般的柳笙澜却独独不同,一袭天水碧静默却笑看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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