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12章 几曾识干戈(七)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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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烨痛极,虽不再说只言片语,却也绝不皱眉一下,而鼻尖流连那一缕幽幽的紫檀味道,却使他面色更为苍白。
    “就算要杀我,也要等你把伤养好有了力气再说。”柳笙澜边说边垂眸看着杨烨胸口上那仍在汩汩流出血液的箭伤,从那箭矢深度来看,已很明确他受伤不轻。
    “你走吧,否则你会后悔。”杨烨闭了眼,口吻低沉,“宫曲未停,可毕竟耗时已久,必有人寻你。我如此,于你不利。”
    他要保护他,怎么还会受他恩惠。
    柳笙澜身上的紫檀沾了血气,竟幽淡之外添了几分妖异之感。
    “当然,我也不会介意你一直在这儿陪我通宵。”杨烨眼尾上挑的凤目有着玩味的笑意,“月夜佳人,人生美事一桩啊!”
    说罢,竟真的轻佻地在俯下身想看清他伤势的颈边的清美容颜上香了一口。
    古人说人如其文,能写出那般绮丽婉转的词,必定人也如他的词一般。
    那是水乡江南独有的柔,风情极好。
    类似女子的柔,却凌驾于女子的纤弱柔美,自生了股清雅出尘的神。
    江南,似只应温婉柔美,如弱柳扶风。
    天水碧,像是被一场江南夜雨洗尽世间尘埃,只留纯粹。
    那一袭天水碧的佳人微微蹙了秀眉,似乎有些避忌,明显疏淡冷离开来,一目重瞳颜色深重如夜,直望不到底层的究竟真实。
    天地之间,惟此一碧,摄人心魄。
    “我柳笙澜平生所作从无后悔。”终于开口,只是不看他,继续探察那伤势,却又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刚才你说为了你弟弟……是不是有人拿你弟弟作威胁?”
    杨烨又一次不回答。
    沉默冷凝却不失俊美英挺的姿态天生有种尊贵凛然的王者之风,哪怕此时负伤的腾龙暂得潜于深渊,却抵挡不了有朝一日的一飞冲天。
    柳笙澜一早便知他并非池中之物,自然也能从这些看似乎无关的事情一通百通地串联起前后因果,知道了这一系列事件后面的盘根错节。
    也许是柳宏翼囚了琉璃白的胞弟作威胁,而韩忠节为了避免太子犯更多更大的错,从而要灭口白衣。
    同时,韩忠节可能断然不只因知道了白衣的身份,想以此来强挫北韩的野心和锐气,保护江南不受兵戈只劫,更可能还是因为清晓了柳宏翼绑缚了白衣胞弟逼其言听计从不利于自己,所以思来想去惟有这招一石二鸟。
    这样看起来,彼此牵连的错综复杂倒能有个合理的解释了。
    天边周围有一点点白亮起来,几颗依依不舍的星子还在天幕的一角绽出微渺的光,渐显淡紫或浅橘的云彩悠悠浮荡着,单薄的身姿幻着多种形态。
    巷口出现无数如烟浸雾的朦胧黄光,明灭的光影似配合着众多人急急匆匆的脚步声,渐至巷口,杨烨自幼练就的极佳听觉在瞬间就辨清来声的方向。
    “现在走还来得及。”
    不再是起初的凌厉口气,也不再是方才的轻浮口吻,而是叹息般的无比温柔,温柔得让人心碎,让人沦陷。
    但来不及了。
    侍从流波领着一行人提着灯笼皆神情焦灼地朝这儿赶来,一时间人影灯影纷乱。
    “郡王,这么晚了您还未归府,夫人着急,这位是……”流波瞥见杨烨苍白却不减俊挺分毫的容颜后呆楞住,“原来是上回救了郡王的恩公,可是这怎么回事?”
    鲜红的伤花从箭矢隐没处一朵一朵以热烈怒放的姿态顺着白衣蜿蜒缠绵而下,惊心而触目。
    柳笙澜淡淡一笑,伸手举止自然地扶他起身,“为了护我而受伤。不碍事,一起回去吧。”
    流波疑虑重重,但主子的事怎好多问,便也不开口,跟他一齐回府。
    兜兜转转,一切都无依天命按部就班地进行,难违难拒,就像夜空中星辰起落的轨迹,朝着命定的方向前进,永远无法更改。
    巡夜更夫的醒木走过了几个回旋。
    那年,那月,那天,钟山莲峰固执地开启这个绚丽悲伤的故事,再怎么可以克制着去避免一些事端,却最终回到命数的起点。
    或许早有什么预感,又或许心存一丝侥幸,谁又能想到多年后琉璃白竟会因为天水碧的屡屡失约,一怒之下号令数十万大军挥师南下围困住小小的江南,踏碎那一场盛世烟花?
    天色尚早,些微的晨光金灿明朗,照在韶华阁的琉璃瓦上流淌下几星几点清淡流光,连着雕栏玉砌也别有朦胧光辉。
    为杨烨诊断后的大夫在前廊等待。
    而韶华阁内,一双清秀雅致的皓腕将重重纱帷拢上金帐钩,迎进外头的辉色日光。
    纹路错落的雕窗旁绣床上半侧身子的少妇恋恋不舍地望着皓腕的主人,红唇欲吐。
    “官家。”
    “无妨,我出去看看,娥皇你去歇息吧。”
    碧衣倾国、雪腕倾城的秀雅男子蕴着宠溺温柔的笑安抚她躺下,将花开并蒂鸳鸯交颈的绸被轻轻为她拉上,再放下绣着“和合二仙”的床帐。
    床上的女子便是十九岁嫁予他的美艳如极盛牡丹的甄府大小姐甄娥皇,有一亲妹甄女英。
    而她们姐妹俩便是这段乱世史上记载有名的大小甄后,此是后话。
    借着微明的天色,柳笙澜仔细端详那一朵晕染了杨烨鲜血的幽紫小花。
    由于时间稍长,娇软嫩薄的花瓣混着有些干涸的血渍而显得有点失水干枯。
    却不改其原本的幽媚邪惑的色泽。
    息隐花。
    息隐,息隐,就像传说中的一样,如见血封喉的曼珠莎华,每一朵看似高贵儒雅,却汇聚凄迷;明明色调幽艳而明媚,但却透出一股神秘莫测的诡魅。
    那是彼岸的禁咒之花,是冥界的召唤幻境。
    可息隐之梦的冥路是微笑着的幸福,而曼珠莎华,却是噬心裂骨的绝望。
    将息隐花装进雕琢云花水纹的紫檀木盒中,用孔雀联珠纹锦帛封好藏于书架上一列书卷之后,回身见甄娥皇睡得香甜了,便略微放心。
    她等了他一夜,他回来了,她才安稳地入眠。
    “主子,大夫已给木易公子瞧过了,不过是外伤,多加休养调理即可。”婢女流珠边回禀边偷偷观察柳笙澜的神色,迟疑半天,还是字斟句酌,“主子,奴婢觉得……木易公子像是北方人,但又有点与咱们中原人不太一样,可他看得出有受过极好的教养,谈吐不俗。恕奴婢斗胆,感觉他良好的修养和一种贵气的气质绝不像市井之中所能孕育,只不过身上却带着利器,又有与那气质相悖的戾气,奴婢担心……”
    下人们只知道那身琉璃白姓氏为木易,很是奇怪的姓,但主子只透露了这些,他们这些侍奉人的哪里敢多问。
    柳笙澜优雅地抬手示意噤声,却无任何恼意,只吩咐她回阁里陪妻子。
    天色依然如黛,浅碧的人影稍作询问大夫几句便打了赏目送他离去,接着命人提灯引道去偏苑。
    初春凉风徐徐吹过,有清淡的凉意。
    青烟幂处,几声莺啼,九曲回廊绢红的纱葛灯还漫吐烟火,在风里轻轻摇晃,现在天色尚算微早,回眸看看寝房,守了整晚的妻当是很累了,让她再多睡一会总是好的。
    流波站在廊中回思着那大夫对主子的回禀,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医者父母心,北人南人还不都一样是人,怎么还分体格?
    屋内烛火未点,立于窗边的一抹颀长挺拔背影在沉默静思之时,竟如春山青松白杨般远逸,俊美不凡的面容,玉树临风的身形,更是将一股儒雅而尊贵的气度展露得淋漓尽致。
    萧萧肃肃如松下之风,这是他此时对他的评价。
    有一瞬间的错觉。
    他突然觉得眼前站着的,是寻常府宅里饱读诗书的贵公子,而非倚天仗剑观沧海终日与兵刃为伴的浪子游侠,更不似偶尔出语轻薄他时显露出邪肆轻浮的登徒子,腰间一管紫玉箫更是添了份翩翩超然。
    但,在那份尊华闲逸之中与生俱来俾睨苍生的王者气势怎么也掩藏不住,如炎炎夏日普照寰宇的强烈日光,无时无刻都给人一种凛冽威慑的压迫感。
    这样的人,天生就该是帝王权术的驾驭者,天生就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绝非江南一方小小池塘就能满足屈就的。
    这里,绝非他的抱负。
    何况自己此时已意识到,这个化名为“木易尚轩”的人,是那个在一次对峙中单枪匹马直取周军主帅首级,随后便率领千余人马拿下唐国一座坚固城池的将领。
    杨烨原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短短几年声名鹊起于北方,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狂傲霸气的名将。
    柳笙澜没意识到的是日后,漫天烟花竟会燃尽彻悟的笔画,曼珠沙华的诅咒令誓言于破国后暗哑,低泣出今生今世的真真假假。
    谁又曾想过,人间久别不成悲,痛的只是藕断丝连,痛的只是难舍难分,痛的只是已成执念。
    如果今朝他能预知经年而后那些繁华哀伤成了过往,还会不会看不到如今已是埋下将来隐藏的殇?
    只是如今,谁也不知道青史角落的一抹相思灰,最终竟倾尽了繁华,肆意妄为地覆了今朝。
    “杨公子,看来你的伤好得还挺快。”柳笙澜不紧不慢地说着,取出袖中的火折子,将烛火点燃。
    特意谴散了众仆侍径自掩门后才发觉屋内暗昏一片。
    “江南皇家的贵重药粉自是见效神速。”杨烨见招拆招,神色自如,狭长凤目乜斜看他,“何况自小习武,一点小伤更是不在话下。”
    湖水蓝的软绸长衣袖口处点缀着些许缇色万字刺绣,样式虽简单,却丝毫不影响那如火焰般夺目的至尊风范。
    若不是入乡要随俗,穿惯了素缟的琉璃颜色一下换了这上等绸衣,真有些不习惯。
    出生在北隋皇室,便造就了一段不凡的传说,“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体有金色,三月不变。”“既长,容貌雄伟,器度豁如,识者知其非常人。”种种神奇众说纷纭,虽他仅仅听后一笑不予理睬,但出生之后即发生宫廷政变,—个平衡被打破,接踵而来的就是长久不息的动乱。
    至琉球后,受了琉球尚武氛围的熏陶,自幼爱好骑射和练武,并摔打出—身的好武艺,又因琉球极是崇尚儒学,皇室又替他请了众多来自中原精通各科的术业有专攻的先生,令他打下扎实的文化基础,懂得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且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好学已达到了“手不释卷”的程度。
    看着先生们赞许的目光,他愈加意气风发,拜别琉球皇室养父,远渡东海至中原浪迹天涯,寻找那份属于自己的事业。
    漫游了华北、中原,西北不少地方,都未能如愿,终于在北上的途中,他遇到了当时正担任后汉枢密使的郭威。
    郭威那时正在领兵在河中平叛,于是精通武艺的他就投到了郭威旗下,从而结束了南徙莫从又北游失路的日子,还屡立战功,后来郭威建国北韩便任命他典掌禁军,至柴帝世宗登基又官封殿前都点检。
    自然,若不是他在跟随世宗南征北讨中战功卓著,他也不会深得世宗的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
    这些,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包括柳笙澜。
    或许起初是因为他主动至江南秘密视察这里一举一动的缘故,他们各为其主,敌我分明,他也有私欲要争天下,要报当年那些流血牺牲保全他们的忠臣救命之恩,要复见自己的家国,怎可这场旷世棋局尚未下完便出现叛兵?
    可如今……
    心底轻叹,他的不愿提起,是因为不想抹去那像是月色下最明净一道清泉的浅浅微笑。
    不想让这生于七夕的传奇烟雨天水成碧失了秀颖神韵和绝世才情。
    他只想让他揖让答礼,团扇在手,如一轮明月轻轻摇动,清风满怀。
    他只想让他看尽春花秋月,夏雨冬雪。
    他只想让他能在这烽烟乱世,偏安一隅,守着三千里烟雨江南,吟诗作赋,歌舞升平。
    文人把扇,红袖添香,他这一生,本就不该与所谓的英雄壮志丝毫相关,人生惬意不过如此,就是与他相配,何必要坏了那身夜雨?
    金陵皇宫文雅秀美的六皇子柳笙澜,水墨画一般的江南早用它的精致婉转染透了他,从皮肤到骨血,带了一丝隐士般飘逸悠然的神韵,俨雅贵气,举世风华,怎可忍心预见那万一的将来他折了尊严风骨,煎熬着内心,在强者脚下跪倒?
    他本该享尽水乡温柔,看尽花开花落,相伴明月清风,不用见战火烽烟亦或是白骨累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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