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三章 春来江水绿如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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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白粉嫣的花朵悄绽枝头,清淡甜美的香气若远还近,消散在春天湿润温暖的空气里。
柳笙澜立于娇艳晴光之下,有些惊讶白衣男子欲言又止似喜还忧却最终一骑远去的忧郁之感,指尖散离的温暖让他有些迷恋之时又有些怅然若失。
忘不了适才俯靠白衣身上望见白衣的笑意愈深时瞬间泻入眼中流成金色浅影的阳光,甚至他有些渴望白衣男子眼中低首望他时瞬间亮起的光芒,如太阳般耀眼,如星光般灿烂,前所未有的温暖……在肢体里缓慢蔓延而开,就像是---春雪消融的感觉。
闭眼轻轻出口气,那一声轻叹恰如曲音流转般清越。
流水高山,仅仅只是一种巧合么?
打消那离奇的念想,经过方才那几枚羽箭之事的耽搁,他也没时间再去京城有名的鸳羽阁为妻子甄娥皇买些上好的胭脂水粉,毕竟时候已是天光近午,她尚在府中等他呢。
“回府,流波。”他朱唇轻启,清澈销魂的声音缓柔道,重又坐入肩舆之中的姿态自然优雅,一举一动皆是风景,引得过路女子纷纷掩扇侧目,顾盼倾慕。
“是。”
落日斜阳里,远山似屏如障,近端亭台楼阁,画廊金粉默默矗立,花开淡宁。
暮色渐渐涌上,卷絮风头,坠粉飘香燕子归飞,百花千树纵然各有娇媚,鲜艳烂漫,却在失去光亮的一瞬间,与尘土一般无二,归入沉寂。
夕阳光照下,一方院落香殿留遗影,春朝玉户开,以江南独特的幽雅格局落成。
虽天幕未沉,但外街已是灯火荧荧,朱户万重。
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不觉清风满重楼,此门中。
杨烨身着修竹细草的米色和袍,斜斜地靠坐于外廊漆红楠木柱上,专注地弹奏着手中的三味线,粉白的花瓣如雨飘洒,落在他英挺俊美的眉梢眼底,皆是郁忧的温柔。
拨错了一个音。
“大哥,你的调子有些乱了。”来者清俊的面庞有着中性之美,非男非女,雌雄莫辨。
视野中的少年容颜与杨烨类似,但线条稍显柔和,因此显得更为俊秀,一身淡青色浴衣染上了傍晚阳光昏黄金红的颜色,混合着本来的色泽,迷蒙成一种跳跃而不可捉摸的光。
虽与杨烨极像的狭长凤目同样上挑,却更显凌厉,然在兄长面前不会凸显,只有对兄长的敬重与谦顺恭谨。
三味线琴声戛然而止。
“三弟,该叫我二哥。”杨烨不回答他的问题,抱着三味线站起来,看着走入视野的人,在春季的樱树下衣袖款款,步舞青波,“我们的大哥曾是北隋至高无上的皇帝,我们不可僭越。在琉球时可由着你胡闹,现在我们回到中原,不是入乡随俗,这里是我们的根,我们是这里的子民,何况我们又是皇家子弟,更不可放肆。”
那是他的亲弟弟,是从小一起长大于北隋的大兴宫中,复被一干忠实的内监与大臣一路护送远渡重洋至琉球,并和自己一般由琉球国皇养大的胞弟杨炎。
然为了掩人耳目,他对外的名为木易尚轩,胞弟杨炎对外名为木易仲天。
杨炎略有负气的语气,也带着异常认真的探究,“好吧,二哥,只是现在我们还算皇家子弟么?而且我觉得二哥好象有心事。”
心思一动,杨烨下意识地平静否认,“没有。我不会忘记重回中原的目的。否则就辜负了那么多人的期望了。”直视杨炎的目光无比坦然和坚定。
文雅清贵的白皙容颜终于浮起微薄笑意,杨炎单薄上翘的唇角似上弦的新月般冰凉,“那就好,二哥意在天下,怎么可能为了琉球公主的盼待而有所迟豫呢?”。
杨烨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有着复杂的神色,闪电一样射向杨炎,但只有短暂的一瞬,便渐渐暗淡了下去,也不作任何解释,满目只有院里落樱飘残。
也许九现神龙,本就不属于任何人。
而且若仅是立场的反背尚可弥补,然地位上的云泥之别呢?
先人的高山流水,只能是存于故去的传说里不可复制。
所以乱世中的痴心妄想根本就是一种奢望。
光线正在艳阳与夕阳之间过渡,薄薄的风穿过温暖流光,撩动了檐前玉制的风铃。
少不更事时琉球国遥不可及的温柔倩影甜蜜而忧伤,似乎木屐的声响混着那一句泪雨纷飞“等你回来……”的清泪绢帕犹在耳畔跟前,却如搅水而过的波影无谰后的空相,了无痕迹。
可是对于那个女子,他只抱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风铃沥沥灵动,纷乱的叶荫花影流掠着江南飞瓣的芳润,蘸着点滴余阳金辉为墨,写于风上,写于水上,泼墨写意成白日里那一袭倾国倾城的天水碧色,渐现一截清绝的皓腕,以及那人眉心一点动人心魂的红色朱砂。
光,穿过织物纤细纹理,散出莹润的光泽,长柄博山香炉那雕刻成蓬莱仙山的镂空炉盖里袅袅升起的轻烟,更是加深了那天水成碧如烟雨凝魂般清淡缥缈的佳影。
有些人不需要姿态,哪怕静默不言,依然能书写那刻骨铭心永镌于天地山河之间。
风铃的声音正由细碎转为凄切,像断涧空山的琵琶,一声两声,哀猿啼血,仿佛在絮絮讲述一段不得善终的故事。
不得善终?
被这突如其来的电击般的念头打得魂飞魄散,杨烨钝痛难耐,下一瞬,蹙眉转移话题向杨炎,“三弟说什么呢?我只当琉球公主是妹妹而已。何况我们迟早要北返复国,大业未成,岂谈得这些?琉球王的养育之恩我自会报答,却不是要耽误公主终身。”
还有些话他没有继续说,却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胞弟。
不是没有发现的。
早在琉球时,他就有所察觉胞弟与幼年时的温良怯懦大为不同,只不过,那时他正全神贯注地刻苦努力学习与自己祖国相关的天文礼法、文治武工,并未太去在意,甚至刻意忽略,可如今回到中原却发现杨炎性情的转变。
只是他仍然一相情愿地认为弟弟只是长大了而已,依然相信弟弟就算性格再如何变化,这血浓于水的手足亲情总不会变的。
杨炎并不知道杨烨心念电转间已是辗转了千百个慨叹,径直道:“那么二哥是为借兵烦忧?”
他们自琉球回归中土便暂安长江以南,除了江南自古富饶与气候暖润便于安养生息,让人领略到天上人间的繁华迷梦之外,在此人杰地灵、千水逐波之地还能结识诸多有识之士以施宏图大计,
况且江南周国偏安一隅,宇文氏暗藏的剩余党羽暂无法将爪牙伸向此土,他们暂时安全以期扭转乾坤风云变幻的那场暴风骤雨真正来临。
同时,这富庶的江南周国说不定既能支援饷银又能借兵,可谓一举多得。
天地苍莽,日翳云涌。
杨烨神思渺渺,眉间郁郁,凤眸瞬时凄清,半是半非地点头,“北隋已亡,继郭氏后柴氏所建的朝廷并非我族,而宇文余党也始终是把悬于顶上的剑,这么多的盘根错节岂是一朝一夕便轻易摧毁?当从长计议,况这周国的皇室……”
不管是哪方的皇亲国戚借了兵力予己,就可以建国霸业逐鹿天下,让江山一统,都是好事。
可为什么自己不快乐?
眼前掠过一双比那秦淮河波更清澄的眸子,暗香盈袖出尘清绝的天水凝碧,仅一个江南三月般的清渺微笑,一霎里恍若天上人间,令他难再回头。
若果届时攻伐江南提上议程,迫不得已必须为之的时候,他们之间会怎样?
自多年前钟山莲峰一夜被清绝的天水夜雨惊艳心目,便自知再难果毅。
心下只宁静一刻,便在宛如烛影摇红虚幻的乱梦中出现了分歧,清显出自己的纠结。
被杨炎抢了白,“难道周国皇太子柳宏翼也与二哥承诺了什么?!”
话甫出口,就瞧见杨烨起初困惑随后明了什么的惊诧再到沉默凝重的神情,杨炎便立马后悔自己一时失言,想说什么却不再多言,有些忐忑地望着明显脸色阴沉下来的杨烨。
“这么说来,三弟倒是先去见了柳宏翼?”威严的气势带着强大的压迫感,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凛冷却有些失望地施加着无形的压力,“后面是不是又要先于我去见安定公?”
什么时候弟弟变得如此胆大包天,开始诸事瞒他擅作决定?
浑然天成的王者风范,直教杨炎背后泛起了涔涔冷汗,“二哥……”
深深地吸了口气,杨烨心肠软了下来,对于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胞弟,他总不忍过多苛责,收了方才的严厉,声音平静,“三弟大了,有些事就不再和我商量了,要是我们换了立场,三弟作何感想?”
预想中的训斥并未如期而至,望着杨烨略有疲惫的神态,杨炎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的同时有些愧疚地开口,“二哥,我……”
“好了,我不是没说什么吗?”杨烨走过去拍了拍杨炎的肩,笑起,“三弟也是为了我们纵横天下的大业着想,我又如何责怪?只是希望以后将来不管什么事你都能和我商量讨论,我们兄弟要并肩作战,福祸同当!”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清脆的击掌声仿佛是闪着金光的盟约,让杨炎如吃了定心丸一般终于漾开了些笑意,坚定了内心。
弟弟总还是年幼时光那个弟弟,一直跟随他,崇拜他,尊敬他,杨烨心里自我说服。
可能真的是自己多心了吧,这样的证明难道还不够吗?
胶凝沉默的氛围就这样如冰消雪融般化解开来,最后的晚照穿过树木枝叶的缝隙,洒下一片跳跃的金色光斑。
傍晚的余辉之下,几片晚霞像破碎的胭脂东一块、西一块地晕染开去,流金幻紫。
“既然回到中原,我们不要再穿和袍了。”缓缓踱到一棵落瓣樱树前,轻摇的浓华淡影在杨烨俊美如刀刻的深邃侧面上,平静无波的面孔如玉璧无暇,不怒自威,“北上之前我们都要把该做好的一切做好,这样当我们投身我们目标去逐步实现之时,我们才能让人信俘,先正己方能广交各路豪杰。”
“二哥所言既是。”杨炎点头,又道:“周国皇太子柳宏翼承诺只要他能办到的就一定会为我们办到。”
临廊远眺,江南大街上影影绰绰,有着水乡特有的柔婉悱恻的味道,明晰杨烨眼底。
金陵的夜晚如有无数火折在燃烧,钟鸣鼎食,万家灯火,秦淮河上一艘艘画舫鳞次栉比地排列,各色花灯染漫成一片绚烂明红。
南周的金陵不愧是传闻里那个弦管丝竹、笙歌日夜的华糜皇城,今夜亦如往昔,整座皇城炳炳焕焕如凤琶,灼灼夭夭尽光华。
今夜的秦淮又是迷于花灯绮烂的华梦,醉于奢丽的溢彩流光里。
目光有顷刻的悠远,随即直截了当,尽管已经猜到了七八分,“无功不受禄,条件是什么?”
对于金陵的情势他早已知晓清楚,皇太子柳宏翼与其皇叔---齐王柳景遂明争暗斗不休,这早是公开的秘密,再加上一目重瞳传言有帝王之相的六皇子安定郡王柳笙澜,只怕柳宏翼目前的状态已如困兽般癫狂,走火入魔。
如果没有弄错的话,柳宏翼的条件很可能就是那两条人命。
齐王倒不在话下,可是至于那一笑倾城的六皇子安定公柳笙澜……他根本下不去手。
谁见流年轮转,碧衣倾国,幽袅寄君一曲,弦飘人和花相艳,不问曲终人聚散,袖舞流年,坠花湮,湮没一朝风涟,蹁跹影惊鸿。
自别之后,竟时常颇感斜倚云端千壶掩寂寞,昼长无侣,自对黄鹂语,纵使他人空笑我。
本来就没想过要杀碧色之人,这次来南周除了问柳宏翼借兵,也考虑过若谈判不成还可以与那不问世事的人套个近乎,说不定自其手照样能借到兵,顺便根据先前打探到的有关南周皇室内部夺嫡纠纷的风起云涌,利用周太子柳宏翼对安定公柳笙澜象征帝王之相的重瞳的敌意,从中挑拨他们鹬蚌相争从而自己可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而自己,也很是曾为这一箭双雕之计深觉得意。
可是,如果没有冥冥之中的相遇凝眸,事情会不会就两样?
谁的眉心那一点朱红血痣成全了你的繁华一世,你金戈铁马的江山又赠与谁一场石破惊天的空欢喜?又辗转在谁的年华、谁的天涯?
尺之木必有节目,寸之玉必有瑕疵,他并不知道当目空一切敢做敢为的自己目前忽然有了割舍不下的牵挂,那么日后他将无法创造一个空前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