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往事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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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的气息暗暗流溢,绛紫色流苏帷帐软垂,一尊雕花描金漆三脚香鼎徐徐冒出袅袅青烟。
宫粉雕痕,状落梅花姿。一袭宫锦华服的潇染站在窗边,她望着外头零落却芳菲醉人的梅花,安静的地看着,思绪飘得很远很远,良久,她才淡淡低喃出声,肩头突然多了重量,她微微侧过脸颜,一张清柔的脸印入眼帘,肩上披上了一件紫云团锦貂裘大氅。
“主子,天冷了,还是回内室吧,免得着凉了。”青夙的贴身侍女苏宁软声说道。
青夙望着梅花扬唇一笑,“宁儿,紫阳花开了。”说话间,一团雾气呵出口,话语间却浅露温暖的笑意。
苏宁怔了怔,“是啊,一年又要过去了。”话语中透着感慨,跟深浓的怀念。
“是啊,很多年了……”那么久远,久到她开始在岁月的洪流中渐渐忘却,她的眼神有些迷乱。
十三岁为后,坐拥中宫,母仪天下,十五岁时明帝因急疾驾崩,禋朝皇族向来子息单薄,明帝的二皇弟焰王在两年前带兵远征东厥生死未卜,五年来了无踪迹,而三皇弟端瑞王爷远在西北,众朝臣如一盘散沙,她联合握有京畿五万重兵的萧闵将军,立明帝唯一的子嗣四岁的瑀凛为皇帝,定国号雍和,而她被奉为太后,手握军政大权,以她铁血手腕稳住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王朝。雍和七年,禋朝在她的手中已经政通人和,民富国丰,国势渐强。
“主子,还是不要想了,那些事想多了,伤神,都过去了。”
“嗯,知道了。”青夙应了一声,便缓缓转身往内殿里走,边问,“皇上昨儿个病了?”她的眸中没有一丝笑意,无波无澜,看不到一丝情绪。
“是,皇上昨儿个不小心淋了雨,昨晚有些发热,已经宣太医看过了,吃了药之后没什么大碍。”苏宁严慎地答话。
苏宁扶着青夙坐下,奉上一杯香茶。青夙端起,轻啜一口。
“嗯,等会下朝去瞧瞧,你先下去吧。”她吩咐,苏宁依言退下。
她在榻上小憩了片刻,直到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她才幽幽转醒。
紧闭的华丽阁楼,只有一扇朱红色雕镂着精致浮雕的窗半开着。晨光微照,一方浅金色的阳光静静的照进来,依稀看见窗外的紫阳花密密匝匝开成一片,傍晚暖暖的风带着桂花的香气寂寂地吹来,撩动满室垂落之地的纱幔。慵懒的男子斜倚在貂裘软榻上,他狭长的眼微敛,凝墨般的眸子像养在冰泉里的一粒黑玉,辗转着熠熠的银辉,一头如绸似缎般的发丝用一根紫色缎带随意束了起来,一绺自额上垂落下来的发丝在细风的挑弄下不时触抚他红润的薄唇。俊美魔魅的一张脸,端的是勾人心魄,但尊贵又略带冷漠的气息自他身上流窜而出,又使人不敢对他生出一丝轻薄之意。
是沧珒,一年前突然归朝的焰王,如今是禋朝权倾天下的摄政王。他总是这样,喜欢在她想休息的时候突然出现,摒退宫侍,又不让通报就直接闯进她的宫中。
没有行任何虚礼,就这样狂冽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青夙琅琅一笑,“摄政王平日日理万机,今儿个怎么有空到哀家的揽月宫?”
“皇嫂说笑了,是珒的不是,国事固然繁琐,但与皇嫂闲话家常这点还是有的。”沧珒雍雅从容地说道。
所谓的国事,她并不怎么关心,沧珒早在入朝的时候便已开始布网,又有手掌二十万重兵的端瑞王爷暗中相助,朝中看似是右相与一干老臣把持朝政,实际上新生的势力已经渗透各个角落。想当初,她诛杀怀有异心的仕族豪强,破格提拔一帮身怀治国之才的寒门子弟,培养出一批铁胆忠肝威名
赫赫的将帅,并建立出一支与天源骑、青云骑并称天下三大奇兵的无双骑,她以她的铁血手腕捍卫着禋朝的每一寸疆土。她呕心沥血地为这个皇朝,而这个名叫沧珒的禋朝摄政王则每日逍遥自在地风花雪月、饮酒作乐,还装出一副大权旁落倍受她这个太后压迫的可怜样。
“哀家听闻焰王府这几日不太平,没什么事吧。”青夙端坐着,言笑晏晏。
“谢太后关心,府内之事自有人打理。”沧珒漫不经心地道,像是极为随意,但又有着说不出优雅。
“一切妥帖自然是好。”
轻佻慵懒的气息流窜,他低首把玩着手中的镂花云纹白玉杯,一脸高深莫测。
青夙微微一笑,“细想王爷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不知可有中意的女子?”
闻言,沧珒薄唇一抿,他转首凝视着她,目光冷冽,饱含寒意,直直地看着她,似是想从她的脸上找寻到一丝异样的神色,没有,依然是清淡的笑容,仿佛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难以牵动她的心,良久,他的唇边绽开一个魅惑的笑容,“有,所以娶亲之事就不劳太后费心了。”说罢,便起身告退,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直到他离开,青夙才幽幽看了一眼天色,神色,是说不出的苦涩。
他们认识多少年了,十年、二十年,他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咿呀学语的孩子到长成豆蔻少女,再看着她一步一步跨入这个无底深渊。
他们原本是极为亲密的,她喜欢黏着他,赖着他。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往日的面目不再。
一道白色的影子小心翼翼地钻进房里,细看之下才发现是面容纯真身子孱弱的小小女孩,那女孩见少年闭目养息,脸上透出清净的笑意,她轻手轻脚爬上少年所在的软榻,像一只猫咪一般在少年的身侧抱着他的手臂躺在少年的旁边,星眸半闭半睁,看起来似是困意连连。只有六岁的她向来喜欢黏着长她八岁的少年,男女有别的道德伦理虽然很早就有人这样告诫她,但这样的话在小小年纪的她的眼中似乎变得苍白渺小。
良久,久到只隐隐听得到彼此呼吸声的时候,少年才缓缓睁开眼眸,他看着睡得很沉的女孩纯净的睡颜,
他的心也变得与她嘴角淡淡的笑花一般柔软。他低低地暗笑一声,而后轻轻地将女孩柔软的娇躯纳入怀中。
阁楼外,繁华之中,天真烂漫的婢女哼着歌谣轻击打手中小块的生火石,顺着荫间小路两旁蔓延开去的琉璃灯,渐次渐亮起来。成群的萤火虫飞过。光彩,令人目眩神迷,乱了局外人的眼。
小指轻然划过他漂亮的眉眼,勾勒他好看的五官轮廓。青夙扬唇露出天真的笑容,出神之际,她的小手已被沧珒修长白皙如玉般的掌牢牢覆住,她粲然一笑,问,醒了?
醒了。与她眉目相对,温逸的话语自他唇边溢出。
青夙随手把玩着他的一缕发丝,灿亮的眼直直地看着他,笑呵呵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沧珒不答反问,“你想去?”在外人看来似乎是牛头不对马尾的对语,但在他们两个人心中却是再明白不过对方所要表达的意思。
“很想很想,珒哥哥你会带我去对不对?”她可怜兮兮地对他撒娇道。
他无奈地揉揉她的发,她那点心思他岂会不知,不然向来忙碌的他又怎会在今天难得闲暇下来,他只不过是在等她开口罢了。今天有三年一度的庙会,盛况空前,尤其是今晚的烟火,更是令所有人都期待万分。她自个一个人去看他当然是不允许的,因为,不放心。
青夙白嫩的双臂环着他的颈项,讨好地笑道,“那我们现在就出去好不好?”听说夜市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难得出去一趟,她当然得多加把握机会。
“嗯。”他思虑一会,然后颔首答应。
青夙闻言欢喜地低呼一声,“我这就去换衣服。”说罢,便起身,匆匆步出阁楼。再回来时,已是寻常人家孩子的打扮。
她拉着沧珒的手,快步走出阁楼,绕过亭台,回廊曲折,小桥横波,他看着她像初获自由的蝴蝶般急不可耐地走出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宫阁,心里蓦地涌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庙会。盛世华年。人群从四方汹涌而来,川流不息的人把京都宽阔延长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环佩叮咚,衣香鬓影,笑语琅琅。年轻的男子持着雅致的折扇,盛装打扮的女子提着精致的花灯,仿若,在寻找邂逅,那一双隔世的眸子。
横跨京都的玉奴江,今夜更是聚满了人,层层叠叠。沧珒紧紧握着青夙的手站在人流中,伴随人们个欢呼声,数不清的火星拖曳着艳丽多彩的焰尾扶摇直上,在空中轰轰烈烈地绽放。璀璨绽放的花火点亮了漆黑深邃的夜空,开出一波又一波美轮美奂的百花图,于江面,倒映着空中的景致,水天一致,色焰飞扬,奢美得令人动容。
沧珒把娇小的青夙圈护在他的怀里,女孩身上泡浴的清香顷刻间充斥满他的鼻端,手工绣制的白衣在他眼前逶迤蔓延开一片旖旎的风光,令他不由自己地陷入莫名的迷思。看着这样美丽的景致,青夙笑得迷醉嫣然。夜幕下,她远眺灿烂的烟火,沧珒静静低看她的脸。
待两个时辰的烟火会结束。青夙又拉着沧珒参加了热闹非凡的庙会,吃了民间的传统小吃,捏了面饼小人,看了耍杂技的表演。她手里拿着几串冰糖葫芦,边吃边注视着前方两个身着华服气度不凡侧身交谈的少年。
沧珒也注意到了,但他只是唇边噙着一缕温逸的微笑,牵着她的手不着痕迹地绕开他们。青夙眼角的余光瞄到那其中一个少年的面貌时,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们两个居然也偷跑出来了……
他不引以为然地挑高剑眉,修长的食指移到她的唇边,以手势示意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青夙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一只手牵着沧珒,两人的身影很快地淹没在人群之中。
他们两个去河边放孔明灯,放完孔明灯之后青夙又拉着沧珒去猜谜语,赢了很多小玩意,直到走到脚裸麻痛,青夙才任由沧珒拉着,离开喧闹的街道在临近茶馆的雅间里歇脚。时已子夜,她才感觉到有一些困了。她自然而然地把螓首靠在旁边的沧珒宽坦的肩上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打起盹来。
“困了?”
“嗯。”渐渐沉入睡眠的青夙无意识地嘟嚷。
她醒来的时候,沧珒正背着她慢慢走回家去。直通禁宫的古朴青石板路,两旁繁华似锦,晚风带着它们沁透人心的芳香四处游荡,岚岚的八角宫灯整整齐齐地悬起来,远远望去,一线暧昧不清的暖红色像两条河汩汩淌进皇宫的深处。
一地月光。
他如墨的长发略显凌乱地披覆在他的肩上。青夙眼底掠过恶作剧的笑意,她暗暗笑了一声,把他的一小束发丝缠绞上她的手指,又把自己垂落在胸前的一撮青丝合在掌间,素指翻动,把他们的发不留痕迹地牢牢结在一起。
十年一觉扬州梦,往事斑斑,繁华在指尖凋零,碎了一地。
曾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子一路走下去,相濡以沫,不离不弃。殊不知,世间最敌不过的,不外是命运的齿轮。情到深处最后也只不过落得两难罢了。
先帝驾崩,留下两道圣旨。大皇子临月继位为帝,胤华郡主为帝后。她,成了他的嫂嫂。
青夙一个人捧着封后的圣旨呆呆的跪在前院,一动不动,像石化的玉像。殿中的一个个宫娥都只是以一种极为担忧的眼神凝望住她,却没人敢上前规劝。良久,她才神思恍惚地起身,慢慢地走回她的房间。
风卷,有花瓣拂向她,在她脚下的木质走廊上铺了湿湿的一片,扰乱了她的白衣与青丝,却始终吹不散她无澜无波死水一般的眸光。
天像是应了青夙的悲伤般,还有很好阳光的黄昏,到了半夜,竟下起大雨来。
她没有睡着,躺在床上听着嚣响的雨声,心里却是沉静的。
春梦觉来心自警,往事般般应。青夙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又沉静的河流在记忆的大地汩
汩流动,日光安静,见过许多华丽苍凉的事物。一朝醒来,发现她与他竟以这种方式收场。
她突然很想到院子里看看,于是仅着一件单薄的衣裳,赤着足打开门。闪电接二连三地亮起,划破黑幕,使她看到眼前的场景。繁花被打落在地,湿漉漉的院子间铺上了厚厚一层的瑰红色花瓣,看不清泥土和青砖的颜色。
撑着一把油伞走在深夜的寂寥里。不知不觉来到寝宫的小湖边。依稀可以看见水面上一片顺水而流的残红,伞掉落,她的衣湿了,长发披散开。身体突然无力地瘫然倒下。雨水汇集成涓涓小流,带着叠叠花瓣,向她的方位流来。许多深浅不一的花瓣像美人的妆泪,凄凄切切地沾在她的发上、衣上。恁凄凉、,纵是断肠啼血,无人问。一朝梦醒,却道是终身误。
青夙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回她的房间的,她在黑暗中摸索跌撞前行,恍恍惚惚中听到自己的歌声,这是她唱给自己听的挽歌,在心底低低徘徊。
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光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坠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谁为追惜……
从接到圣旨的那天她就没有看到他,直到封后大典的前一晚,青夙才等到了他。她站在宫前,看着沧珒一步一步朝她走来,见他面容苍白无望,身形消瘦憔悴。
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
“我来带你走。”他淡淡地说,把罪孽滔天的事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然后?”她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这天下总有我们容身之处。”他抱着她,笑说道。
她的脸上带着苍白的笑容。为她,一无所有也无所谓吗?可是,就算是一无所有他们一样没办法离开。一万三千羽凰军早已经将这座宫殿重重包围起来,别说是他们两个人,就算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就算他们愿背负此生最深的罪孽,也无法逃开如此沉重的枷锁,那是,他们,最无奈的劫难。一旦他们平安走出这座皇城,下一刻,便会尸骨满地,血海滔天,无数人会因他们而死。走,谈何容易。
“嗯,我们一起离开好么?”他轻嗅她的发香,温雅地询问。
青夙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许久,一颗泪无声滑落。
“我们已经走不掉了。”最深的叹息,最沉的无奈,最痛的抉择。守着这座宫殿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最亲的兄弟,让他们手足相残,她做不到。
她也不能让他成为罪人。不能。
他与她并肩躺在锦榻上,枕着飞绣朝阳彩风的暖枕,他握着她的手,两个人目光清明地望着上方,听着殿外泠泠的雨声,一夜未眠。这一生,漫漫无常,但此刻心底的安静与温暖却是那么绵远无尽,盛世无双。
眉头深皱,指节泛白无意识地扯着被单,深陷梦中的青夙口中溢出一声嘤咛。随侍一旁的苏宁眼尖地瞧见青夙直冒冷汗似是很难受的模样,急忙走到床边,轻轻地摇醒青夙。
“主子,主子醒醒……”
摇了一阵,青夙才惊醒,她望了一眼一旁的苏宁,迎着她担忧的神色,她安慰地笑笑。
是梦。只是梦而已。
却是历历在目,仿佛只发生在昨天一般,转眼间,已是过了这么多年。
又好像,她所经历的已是一生。爱恨、生死,斑斑往事已成灰。
她还年轻,但是她自己却觉得已经苍老。
苏宁泡了一杯安神茶给她喝,青夙很顺从地喝下,然后抬眼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五更天了。”
五更天。这么说,天快亮了。青夙任由苏宁帮她披上外袍。
在青夙身边多年的苏宁深知她的脾性,知道现在她估计是不打算再睡上一觉,所以很细心地替青夙披上一件保暖的外袍,外面的天还未大亮,露华清寒,稍不注意很可能会感染上风寒。况且青夙的身子骨弱,她更应该注意一点。
这样熟悉的梦已经跟了她六年,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回忆。她醒着的时候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不要再想起以往的事,偏偏她越抗拒,这样曾经经历过的事却一直跑到她的梦中,让她想忘却反而记得更加清楚。
早朝已经开始了。洗漱好,让苏宁帮她挽个简单的发式,用完早膳,她拿起放在案头的一本书随手翻看。
闲适地渡过了半日,青夙放下书本,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苏宁,“我前些日子不是修剪了一朵兰花,你把它放哪了?”以前大多时候她比较喜欢呆在藏书阁里看书,前些时候她兴致甚好自己动手修剪了一盆兰,
今天突然想到就随口问问。
苏宁道,“我把它摆放在书房里,苏瑾不放心,就另外搁在偏殿里。”
青夙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苏瑾这个人做事都比较细心谨慎,这么做定是有她自己的考量。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每个人都如履薄冰,一步踏错就极有可能万劫不复,所以一定要步步小心。
她起身,“走吧,我们到寰琰宫去瞧瞧。”寰琰宫,帝皇处理朝政地方,如今帝君幼小,摄政王临朝摄政,议事处就设在寰琰宫的偏殿,现在寰琰宫的偏殿反而成为国政军机重地。
虽然历来后宫不得干政,但现今她这个垂帘听政的太后在朝中多少还是有一点威慑力的。
“是,我命人去备凤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