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三十二章 空 空 之 一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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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获季末月里,向阳地的罗勒先开出白生生的花簇,她今年没有摘心,由着它们尽情开,朝露未散时掐下嫩叶,香得溢油,浸在初榨的橄榄油里,做凉拌菜时淋上,尤其出味。她很喜欢北地的气候,风里裹住大绿海散来的水气,一年中偶尔会飘过几朵雨云,可比干燥又多沙的南边养人。新月节的下午一同在葡萄架下编织花环,蒲草席上堆满了棕榈叶,橄榄枝,水蓝的矢车菊,珊瑚红的珐琅小珠,青莲的花瓣,白莲未绽的花蕾,一一缝在亚麻布裁成的领圈上。前一天邻村庄园的管事找来,说他家老爷新近折返,要在今晚宴请贵客,庄园里人手不够,请这村里几家大的农庄借调些人前往帮忙。主人便派下差使,吩咐这家的女人们相帮完成筵席上要用的颈饰。
    西斜的阳光懒懒躺在院中,农庄里大点的女孩聚在一起,互相用散沫花的叶片染指甲,平日里跟着她认字的男孩们今天都没在,正逢着本地的吉日,都遵照着祭司大人的吩咐一齐到神庙中去行割礼了。教他们学圣书体的事,纯粹是个意外——刚在此地落脚时,相帮出殡的人家在现成换来的亡灵书上代写了一回逝者的名,这让附近几个村都知道来了位学过圣书体的姑娘,而她又比祭司与文书大人们更好说话,此后便时常有人找来,或求她代笔,或请她教子,多多少少总能得到些酬谢。好些年前被她绞掉的长发而今又长了回来,正犹豫要不要再绞净了换给假发师傅;这家主人也答应过她,等忙掉年尾税事,葡萄收完,新酒入窖时,会给她几罐一等好的佳酿作为额外的开年酬劳。
    一个人要想活下去,并没有想像中的艰难,但要逆流而上去找他,又很不容易,她已攒下了三块铜锭,仍是不够搭上南去的船。
    小女孩采了百里香和甜牛至,知道她喜欢,怯怯送来,要跟她换晒干的长角豆解嘴馋。她顺手将药草绕在花环上,前朝流传下的一则咒语里说,百里香的气息可以让人看见仙女,今晚戴上这花环的贵客,能不能有识出仙女的慧眼呢?
    帮着将编织好的环颈花饰装上刺槐小舟,旁边的人喊她一块上去,她也想跟去见识见识大庄园中的盛宴光景,便一口应下,与那些爱凑热闹的杂役一同搭船送去邻村。天光里已现出夕阳的色调,去的有些迟了,可也不着急,北边的飨宴都是天越黑越热闹,宾客的酒里从不浸莲花,只备着提神醒脑的香叶,就算是一样老套的风月无边,要的也是清醒的纵乐。同行的人都在为那不相干的盛宴七嘴八舌,刺槐木小舟沿住两边密生的纸莎草丛滑行,转出流经他们村庄的支流,驶入更宽阔的河道中,豁然开朗的天幕里,火烧云给两岸罩上了一重金粉色的光,迎面两艘渔船正慢慢收起今天的最后一网,她俯身掬起几捧水,转来淋在花叶上,希望它们在烛火摇曳时仍能扑出新鲜的香。
    “收桨——”
    半空中飞下一声高喊,如从云端来,掠过头顶,余音悠长,刺槐木小舟便不再前行,她起身张望,望见船夫在行跪拜礼。
    身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所有别人忽然都止了声息;前后争抢航道的舟只忽然都静作空船,兀自随水波轻漾,对面渔船上收起的大网半道悬空,日落前最后的捕获统统还给了尼罗河,船上的人也与相邻的同道一起,俯首贴耳,伏身船舷之侧,行着跪拜礼。
    以为是迎面过来了省长大人的船,仰脸望去,漆金船头上飘扬着的,却是王旗。
    呼吸一窒,脑海里霎时一片空灵,连她的卡都跟着窒息,被恶咒魇住似的,口不能言,仰望王都来的荷露斯神飘扬在北地入夜前才起的暖风里。
    她飞不上去。
    浸透着节庆香的雪松木大船,经过时带起的水波推得刺槐木小舟重重漾开,她差点一跟头栽进河里,刹那间依稀听见谁在说:“……曼赫普瑞……”
    图特摩斯,是你吧?
    摇摇晃晃想要站起,却先被泪水糊住了眼睛,倾尽心力想要捕捉那点点擦过耳畔的余音,捉到的只是浪花翻卷时水声淅沥的嘲音,雪松木大船去如期年,忙不迭地与她错过,莲束样的船尾在暮色里划过金漆的影痕,船舷衔住玫瑰紫的天,凌空飞来一声呵斥:
    “法老御前!不得放肆!”
    她恍若未闻,依旧放肆地站立着,却止不住地颤抖,心乱得就要碎掉,视线里汪满了泪,热热地扑涌,晚风拂来,冰凉的脸。
    曾预想过无数次的重遇,一出出原来都是别人的演绎,真到了该她粉墨登场的此刻,她竟是张口结舌,茫然失措,像个被强行拉去做了主角的看客。
    也许这样更好吧……
    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说。
    也许错过才是最好的结局,从此心安理得地忘记,另去找人排演更新鲜的相遇,偶尔想起,轻轻推给命运,怪罪它有眼无珠——反正它一向有眼无珠,算不得是冤枉。
    她惘惘地听着,看见那玫瑰紫的天幕前,蓦地跃出了她熟悉的脸庞。
    侍卫官大人是要亲眼看看究竟是谁在御前放肆吗?
    几乎听得到他冲过甲板的急促步伐,眼看着他扑到莲束船尾边,追着飞逝的后景,探身眺望。
    “七!”
    他一头扎进河中,河面上无声的跪拜礼一瞬被他冲破,所有人都忍不住惊诧,目送着侍卫官大人不顾一切地朝那不知行礼的异族姑娘游过去。
    惟有她置若罔闻,定定望住那越来越遥远的漆金船尾。
    他走过来了。
    仿佛又高了些吧?仿佛又瘦了些吧?
    暗沉沉的玫瑰紫的底,他伫立船尾的身形,笔直利落的剪影。
    苦别离时他远去的脸,宛然仍在眼前。
    你好吗?图特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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