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二十七章 此 刻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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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去时心生怯意,将双羽系上发辫,三哥门神似地守在前院里,看见她穿戴整齐走出来,瞪了她一眼,倒没留心她辫梢的点缀,只问:“上哪去?”
    他脸上有股警觉的神气,随时在提防着她的执迷不悟。
    “想去宫里问问。”她小声答。
    他像是稍感宽心,缓和了语气,说:“我送你去。”
    “要是三哥你也在,”她垂下眼,故意现出为难的表情,“宫里头的姑娘会不好意思出来和我说话的。”
    “噢。”他信了她的话,仰眼瞧瞧天色,“那你自己过去吧,晚点我去接你。”
    “那也行。”她匆匆应道,因为心虚,脸又红了,只怕他又狐疑,忙背转身朝外走。三哥准以为她只是去问法老的归期——也不能说是骗了他,但此去更多还是为了祭司哥哥。
    连日来六华宅的监督大人们在弑母重罪与神谕邪灵之间反复权衡,不敢擅断,最终决定将此案转呈首辅大人裁夺。不知这算不算是祭司哥哥走运,今年正轮着普查大年,整个泛滥季哈普塞那布大人都在南来北往地奔忙,为两陛下清点王族私产。祭司哥哥是会被定罪行刑还是能得赦免开释,都须等到首辅大人返回都城一锤定音。她只觉得祭司哥哥的虔诚终究不是白费的,她无论如何也要利用这神赐的良机,将那所谓神谕的来龙去脉理个分明。
    她在宫门外一径徘徊,等待通报女侍传回消息。森穆特大祭司自开年起就为她陛下在西岸的祭庙工事忙到分身无暇,她先前到王宫求见过好几回,都没能如愿。此时朝觐早已结束,宫门外只有几名杂役领着劳力在忙碌,都是些趁着泛滥季的农闲来服劳役的村夫,各自散在羊头狮身像大道的两侧挖坑填土,预备移栽树木。大道两旁原就密密植着好几排油棕,仆役们从宫里出来,攀在树干上采收酿酒的花汁,树冠亭亭,弧如羽扇,垂到低处,骑在马上的少年不得不抬手拂开枝叶,寸短的头发擦着绿荫穹顶的叶梢,沿路慢慢悠悠地踱来。
    她是一听见马蹄声就飞奔过去了,少年挽缰停步,当她仰起眼,翦水双瞳里倒映着他的缄默无言,彼此心上不约而同地一沉,都听得见。
    “七,”他望着她说,“我回来了。”
    “曼赫普瑞少爷……”她轻声应,行礼时一低头,咽回泪水,复又抬起脸朝他笑,“你回来啦。”
    坐骑知他心意,犹疑踏步,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他问:“你在这等谁?”
    “我在等待森穆特大人的召见,”她答,“可能他这会没在,我正想要回去呢。”
    “他在,”他顿了顿,翻身下马,又道,“我就是来见他的,我领你去。”
    少爷的语气淡淡的,敬而远之的意味,她也听出来了,没有多问。
    默默跟他进去,觐见厅的门敞开着,森穆特大人迎面站在里边,目光先往双羽掠过,而后含笑将他俩一打量,待他们行过礼,方才说道:“进来吧。”
    厅内避光处悬着一重亚麻隔帘,帘后端坐着她陛下,圣蛇吐信,假须戳出,连住她曼妙的侧影,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滑稽。
    “柽柳田庄的七,你是来探问法老归期的吧?”大祭司头也不抬,漫不经心打发她道,“北库什骚动,昨天刚派出传令兵,连上返程不出一个月,耐心再等等罢!”
    “大人,”她躬身应道,又轻又弱的语声中难免怯意,“我是为我家祭司哥哥来的。”
    森穆特大人略微有些不耐,“请说。”他道。
    “大人,柽柳田庄里的奈巴蒙祭司上到至乘之地领受神谕的那天,您还记得吗?”
    “虽隔了几个月,多少还存着点印象。”
    “大人,那时您与奈巴蒙祭司说过的话,您还记得吗?”
    祭司总管右手握拳抵在鼻尖,目光闪动,似是回想的姿态,偏敷衍她道:“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并无深意。”
    “那么,大人,”她追着问,“奈巴蒙祭司可曾对您提及他所领受的神谕?可曾有不解之处求您指点?”
    大祭司缓缓摇头。
    她有些泄气,根本什么都问不出来,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可还不能就此放弃。
    “大人!”她抢在祭司总管命她告退以前急着又问,“上到至乘之地里求来的神谕,真的是半点都不能违背吗?”
    “神谕既是主神旨意!”大祭司肃然道。
    分明听见她陛下在帘后舒出一声轻笑,她怔了怔,彷徨不知吉凶,眼见大祭司倦怠地扬起手,就要赶她走。
    “大人!”她急忙反问,“若是主神降下弑母的旨意,大人您又会怎么做呢?”
    神前第一祭司不禁一凛。
    “这就是奈巴蒙祭司上到至乘之地领受的神谕?”
    “是!”
    “绝无可能!”
    她不懂这位大人为何竟说得如此不留余地,一急,差点要凭着双羽指天誓日,但这里可不是说孩子话的地方,不是大声发狠就能把话说明白的。
    “可是大人,”她再说,一说起就忍不住眼泪汪汪,“这神谕已经被我家祭司哥哥兑现了呀!他是在主神御前受了神职的奉献祭司,一字一句,语出真心,他的话,我不敢不信!”
    大祭司沉吟不语,兜转一圈,自掌嘴巴。
    “大人,我家祭司哥哥比任何人都更要虔诚地敬奉主神,为何还会陷入神罚的泥沼?主神真是如此践踏人心的神明吗?连罪人的错都能因悔过而得赦免,为何主神要降下旨意,逼迫最虔诚的侍奉者亲手害死他的母亲?大人,倘若万物之主阿蒙-拉确是不容质疑,那可疑的只能是传达神谕的那个人,对不对?大人,对不对?”
    主神名讳骤然入耳,在场的几位虽然都没有闻之跪拜的虔诚,却也不免被她脱口而出的大胆给镇了一下。
    “大人!”她紧紧盯着祭司总管,身形微颤,“那时那地,我家祭司哥哥听见的神谕,真的是主神的旨意吗?”
    身畔的曼赫普瑞少爷,忽在此刻向她靠近了一步,她飞快地瞥他一眼,他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笑。
    祭司总管避开她话里锋利的刃,只问:“你以为呢?”
    她黯然摇头。
    “大人,我不能评判祭司哥哥的罪,但是,如果真的有谁以主神之名假传神谕,骗得祭司哥哥犯下如此重罪,我一定会把他找出来!他才是那个真正不得永生的罪人!”
    大祭司仍是不答,神色温和,似有怜悯之意。
    “大人——”
    “柽柳田庄的七,”帘后的她陛下忽然开口,救兵般突兀,截断了她的逼问,“你想说的我已听见,掌药祭司奈巴蒙的弑母案,我将亲自过问!”
    “是,陛下!”她还想乘胜追击,“陛下,我想问森穆特大人的是——”
    “七!”她陛下喝断她道,“去吧!”
    她无奈,只得行过告退礼,怏怏退下。
    神官不可妄言,神前第一祭司的避而不答,她还没有力量深究。
    “七——”
    少爷没几步就追上了她,她停下脚步,仍沉浸在一无所获的懊丧中,对他的焕然新生,还无暇留意。
    “七,”他跑到她跟前,挠挠头,有点尴尬。好久没见,他像是忘了如何与她寒暄,等不及说句完整的话,先来拉她的手,拖着她站到莲束柱后,躲开了廊道里来来回回的注目礼。
    “七,”他低声问,“奈巴蒙祭司也让你伤心难过了?”
    她仰起脸朝他望,她是很想找个谁倾诉一下,可是曼赫普瑞少爷——还是算了吧!她此刻最不想听见的就是冷冰冰的真话,她费尽心力要查证的是最渺茫的猜疑,这位少爷只会劝她接受现实,他那张没遮拦的嘴顶爱说一刀见骨的话,根本不管听的人会不会疼。
    她叹了口气,微笑着反问他道:“曼赫普瑞少爷,你几时回来的啊?”
    “昨晚上到的,”他笑着答,“一到就过来回禀,不想陛下却没在都城,在宫里碰到森穆特大人,他让我今天再来,说是有要紧事跟我谈,可偏就遇见你了!”
    “你是图特摩斯的侍卫官,神前第一祭司为什么要找你?”
    “谁知道呢?”他摇头笑道,“大概就是想问问我愿不愿娶梅瑞特吧?”
    “你没听他说就告退啦?”她疑惑道,“娶王女为妻不是少爷你的愿望吗?”
    “七,”他压低了声说,“公主并不都是王女……娶王女为妻的愿望……七,我已经改变心意了!”
    “真傲!”她取笑他道,“长胡子以前就许下的宏愿,说变就变,往后还有谁敢信曼赫普瑞少爷许下的誓约?”
    他盯住她勉勉强强的笑靥,异光闪动的眼里落着她的心不在焉,他不禁也有点灰心。
    “留着荷露斯锁结的年岁,当然想不到自己有天会与秩序背道而驰,”他坦然道,徒劳地说给她听,明知道她并不想听,“会变是肯定的,我在乎的只有这一此刻真正的心意!我不知道它将来会不会变——刚才我还在动摇,能不能将它一直带到永生里,我也很怀疑——但也很有可能,那会是连光阴和距离都不能改变的心意——七,等我能够像陛下那般信念坚定的时候,我一定会——七?”
    她别过脸,听不得他说起法老,他只好讪讪住口,等着她忍下眼泪,视线转处,他在她的辫梢上看见了穆特女神的双羽。
    他一愣,一把扯过她的长辫,“你干嘛把鹰羽系在辫梢上?”他奇怪道,觉得不可思议,“怕别人看见吗?莫非你当它是鸵鸟毛,想怎么戴就能怎么戴?”
    她想挣开,可是他攥住她的发辫不肯放,“七,”他认真地问,“你是觉得自己配不上王后的鹰羽吗?”
    “我不想太张扬了,戴着它一个人走在宫里,总像是在炫耀,那会招来祸事的。”
    “那算什么?陛下完全能让你张扬炫耀的——”
    “可是他没在这里啊……”她很轻很轻地驳,“谁也没在……”
    “七?”
    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她忍得快要断气了。
    “七?”
    “对不起……曼赫普瑞少爷……我……我实在是太想太想他了!”她突然蹲下,把脸埋进臂弯,闷闷的啜泣声里拖着重重的鼻音,“……总是……总是想起他就会哭……他要再不回来……他要再不回来……我真怕……我真怕我会连祭司哥哥都不管……只想顺流直下去找他……”
    他屈膝半跪在她身边,想了想,问:“那我陪你去找他吧?”
    她埋住脸拼命摇头,辫梢的双羽给蹭落了,落在他脚边。
    他拖过她的发辫,手伸进衣兜里,摸出被他擅自借走的护符牙牌,给她结在辫梢。
    她觉得了,抬起泪潸潸的脸蛋,“我的护身牙牌?”她困惑地朝他看,哭得红红的眼,“我还以为丢了的……”
    “托她的福,”他微笑道,“安然无恙地从西奈回来了。”
    她被他的微笑给魇住了。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这般亲切的笑脸了。
    他拾起鹰羽,替她簪上,双羽在她鬓边舒展,醒目而锐利。
    “这样戴才好,”他笑道,“把鹰羽和护符牙牌绑在一起,两位女神会打起来的。”
    她抽抽噎噎地跟着他笑,护符牙牌磕在地板上,几声轻响,哈托尔女神在底比斯艳阳下笑得格外柔媚。
    “七,”他说,终于说了,“我真的很想你。”
    她仍朝他笑,泪珠回应般滚落,远胜过她说不出口的谢意。
    他递给她手巾,“把泪擦擦,”他说,“然后告诉我,你的祭司哥哥究竟犯了什么错?”
    “说了……你也不会站在我这边的,”她哑声说,“我不想再听见泄气话了。”
    “七,”他轻声问,“奈巴蒙祭司真的以神谕为名,害死了他的母亲吗?”
    她点点头。
    “你相信他是真的在主神那里领受了弑母的神谕?”
    她再一点头。
    “主神不会降下这样大逆不道的谕旨的。”他说。
    她垂下眼,并不与他争辩,眼角唇边,浮现出厌倦的神气。
    如果是法老,就不会这样说,哪怕只是充满善意的一句提醒。
    就算整个人间都与她为敌,法老也会站在她那边,无条件地相信着她所认定的一切。
    他又想了想,才问:“七,你相信奈巴蒙祭司是被陷害的吗?”
    她“嗯”了一声,几不可闻。
    “奈巴蒙祭司在至乘之地有对头吗?”
    他问得更小心了,自己也晓得问得荒唐。
    她湿漉漉的睫毛扑扇了几下,忽然抬起眼来看他,异常柔和的目光。
    或许他无法像她一样相信祭司,但少爷是想站在她这边的。
    “祭司哥哥不肯告诉我神谕里到底说了什么,”她低声对他说,“可他是会向神前第一祭司寻求指点的。领受神谕的那天,他也见着森穆特大祭司了,也同那位大人说过话的——曼赫普瑞少爷,会不会是那位大人在三言两语间误导了祭司哥哥对于神谕的解读呢?”
    “为什么你会怀疑他?”
    “因为他最可疑——”
    “还是你找不到别人来替你的祭司哥哥顶罪?”
    “三哥也这么质问我呢,”她寂寞地叹出口气,“是啊,我自己听着也觉着荒谬,她陛下跟前无人可及的宠臣,又为什么要设计陷害田庄里的母亲与身份卑微的祭司哥哥呢?我的怀疑根本就是空口无凭的嫁祸!所以三哥很生我的气,祭司哥哥对娘犯下的罪孽是他亲口承认的,我却非要从渺不可追的缘由里替他寻出脱身的缝隙……“
    “无论神谕是真是假,奈巴蒙祭司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由他去吧,让他受他该受的责罚!七,你为什么还想着要原谅他?”
    “因为他是祭司哥哥……”
    “就不想想枉死的母亲吗?”
    她顿住,眼泪又扑簌簌地掉。
    “曼赫普瑞少爷,你不知道——唉,你又怎能知道?”她忍着啜泣叹息,“我们多么渺小,不可预知的命运里,我们是多么渺小……正因为太过渺小,所以更不能轻言放弃,那可是我的祭司哥哥啊!七年里朝夕相处,教我说话,教我圣书体,比任何人都更虔诚的祭司哥哥,如果连我也放弃——如果连我都放弃——是啊,他会为他亲手犯下的罪承受责罚,但是那借刀杀人的神或人,才是害得娘无辜惨死的祸首!不管那所谓神谕的背后是人是神,那受着祭司哥哥的虔诚却将他引向罪孽的,才是真正不可原谅的罪人!”
    不用朝她看,也知道她的眉心里又绷起了弓弦。
    “能够住进你心里的人,再要说是渺小的,那可就太贪心了。”他平静地说,“即使是受着神罚的戴罪之身,却还有你会为了他无视世俗的非议,挣脱权威的摆弄,甚至为了他而在御前质疑神明——七,我能想得到,那些住进你心里的人,该会是多么幸福——七,孤军奋战你还不够力量,我帮你去把陛下找回来吧!”
    “那也不用,”她讷讷道,“刚才大祭司说,已经派传令兵去了……”
    她越说越轻,如此软弱无力的劝阻,几乎就是违心。
    “传令兵不会提到你的事的,况且我比传令兵快得多。”他说,“法老是人世间一切纷争的最高裁决,难办的是,而今两地之上有着两陛下,我们得赶在她陛下之前先将陛下找回都城!”
    “少爷你是说,”她疑惑道,“要是她陛下插手,情势只会更糟?”
    但凡涉及神庙方面,她陛下的天平从来就是倾斜的。
    可是她正朝他望来,一无所知的表情,仿佛对女法老的秉公断案满怀信心,他便留了心,佯作打趣地对她笑:“她陛下自会有她的裁决,但只要陛下回来,你想要的结局他都会给你,不是吗?”
    她对他微笑,终于如释重负般缓过口气,用他给的手巾抹掉斑斑泪迹,手巾里浸透着百里香的药草气息,突然闻见,冲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曼赫普瑞凝神看着她,看她的眼里已迫不及待亮出了希翼的光彩,空气里正淌过萌芽月的柔风,多么应景,他没在她心里,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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