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十二章 不 知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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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是言出必行以身作则的典范,儿子便是典范的镜影,看似一脉相承,处处背道而驰。在孟非斯野了几年,早习惯了随心所欲的曼赫普瑞,自回到都城起就盼着泛滥季的来临:每年葡萄收获时,将军大人照例是要返回北地庄园里亲自监督的,这一去,最少有三个多月没人敢管他。他规矩了大半年,攒足气力,就指望着在闲散月时狠狠胡作非为一番。不料父亲大人棋高一着,晓得他命硬,先替他在御前主动请缨,这可好,稀里糊涂地领了个副使衔,就为她陛下心血来潮想起打发人去蓬特寻找没药与香树,他就得在这晒死人的季节跟着司库赫努大人,驾了马车赶着驴,带着三千劳役穿越东部荒漠,将拆卸成片的雪松木大船运往红海岸边,监督新船的拼装与试航——甚至都等不及父亲大人登上回乡的船。
    一入荒漠,天地间就剩了昼、夜、马不停蹄地赶路,偶尔会见着羚羊和野兔,但更多的是蝎子和鬣狗,秃鹫和响尾蛇,这些不讨人喜欢的陪同一路锲而不舍地让人心神不宁。每到一处绿洲,司库大人必要到前人遗留下的小祭坛前敬拜哈托尔女神,将这位女神遵奉为沙漠行旅的守护神,还是上古时候被发配西奈开采铜矿的苦役们留下的祭祀习惯——在焦渴乏力时怀念尼罗河畔榕树下,无花果的柔软甜美残留齿间,眼角余光瞥见袅袅婷婷走来了心爱的姑娘,谁不祈望能在女神的庇护下如此神魂颠倒地去往极乐?
    每天跟随司库大人跪拜,他每天都会想起七,都会想起她护符牙牌上哈托尔女神微笑的脸。
    父亲大人是希望他能经此征程收住心的,退一步说,这也实在是份千载难逢的美差,正可神庙朝堂两头落好,父亲大人深谋远虑,一推手送他踏上了本朝的腾达之路。想求得阿蒙-拉的欢心,底比斯诸君从来只知兴建神堂与征战蛮荒,除了她陛下,还有谁想得出这般出格又讨巧的主意?只为了至乘之地焚香缭绕不绝,河船扬起了方帆,试想他日船队满载神之领地的珍宝返还之时,她陛下在南北两地的荣耀与威望,必定胜过了以往任何一位得胜还朝的法老。海上才有的惊涛骇浪就等在前方,换成随便哪个拥有远大抱负的少年,这百无聊赖催人永生的茫茫荒漠反能激发他的雄心,湛蓝的红海虽还在望不见的那头,耳畔已听闻波涛撞上崖角,激起了万千督促的浪花。可是曼赫普瑞,一心只向过往里寻慰藉,深夜里摊在星空下,觉得自己从前喜欢的一切便如那漫天繁星,都去了另一个世界里闪烁光芒,而他竟想不起它们的形状与色调。曾经纵情宴饮声色犬马的过往都是他泡在酒精里的回忆,待要追念,想起的只剩些模糊扭曲的画面,愈加的幻灭,身处这空旷苍茫的视界,他放眼望去,看到的全是乏味,似乎只在每天祭拜女神时,他那累得就要停止跳动的心脏才会突然一醒,七在他回想里经过,一颦一笑,分外鲜明。
    他相信自己是能捱到红海岸边,他以为随着一日日过去,郁闷惆怅自会消解,却不知他用以消解郁闷惆怅的微妙情愫,只会随着一日一日过去愈渐膨胀,而他原就不甚坚固的意志,抵不住那无辜美好的借口日日消磨,渐要崩塌。
    一日夜半,将睡去未睡去时,正有一缕清香随风路过,他吸吸鼻子,想:百里香……
    百里香。
    好梦更替为十二岁那年的播种季,午后无风,池水清凉,漫过他膝盖,回头看见了七,手里攥着百里香,宛如莲的卡,指尖在他的背心描画,一下又一下,“真是个傻瓜!”她说,辫子上结着哈托尔的护符牙牌,轻快的身形像只跳跃的小瞪羚,洁白的亚麻布系在眉间,黑镜般深不可测的双瞳,生气时绷在眉心的弦,浅笑里溢满金合欢活泼明艳的甜,七,柽柳田庄的七,辛苦都是为了别人的欢喜,阴差阳错上到神庙里,要是她在法老面前红一红脸——他似能看见那面目模糊的法老从她陛下的身影里迈步出来,拖了七的手,直往闺苑里奔去。
    刹那间,似是奥西里斯的噬心兽从暗夜里分身而出,扑到他心上张嘴就是一口,耳边立时有鼓声响成一片,催战似的往他心上抽鞭子,他被逼得一跃而起,登上战车一甩鞭,就这么将三千劳役扔给了司库大人,不管不顾地踏上了归途。
    再返回王都已在半月之后,他风尘仆仆地直奔祈愿堂,小奴隶们抖抖索索地跪成一排向他禀告,乐师们都被恩准返回家中,待欢宴节祭奠之后就会回来。沙漠里无分昼夜地赶路,回到这人的地界他才想起算日子,原来欢宴节已近在明天。
    明天,就是第二道甄选的日子。
    他更焦虑了,眼里只剩下西岸烧得透红的日盘,积满了光阴的沙,却抗不住一个白昼的分量,正迅速往夜的那端坠落。搭船过河去,对岸西塔门上已腾起一团灯火散发的晕黄,这夜的昭示被他视而不见,借口都顾不上想,就这么心急火燎地冲进柽柳田庄,惊得栖在林中的沙锥好一顿惊惶,枝叶间蹿过几撮尘土黄,林后的田庄里却声息全无,他直奔到院中央。
    “七!”他喊,心慌而漫无头绪,“七!”
    七从顶楼晒台的围栏边探出脸来,“我就下来!”她在上边喊。
    他耳边催命似的鼓声戛然而止,心境忽如被暴雨洗过的晴天,淡淡划过几缕云痕,似有若无的。
    她收了衣服跑下来,一见他就笑了,“少爷您怎么灰头土脸的?”她上下打量他,“是来找塔内尼哥哥吗?又是十万火急的事?”
    我是来找你的!
    但他说不出口,这般跋山涉水披星戴月地赶回来找她,再要问声所为何来,能说的大概也只剩求婚了。
    “你一个人看家吗?”他平静地说,“我有点累,来这里坐一会,就走。”
    说着他走到水池边,坐在池沿上朝她看,脏兮兮的脸上泛出笑来,安详得吓人,他真的是累坏了。
    七端了碗凉水过来,“娘和哥哥们都去大墓地了,”她仔细向他看了一眼,神色间有点迷惘,“要为明天的祭礼做各种准备,很晚才会回来。”
    “给我弄点吃的吧,”他接过水碗一饮而尽,“我饿了。”
    她更加好奇地端详他,问:“少爷您爱吃甜的还是咸的呀?”
    他不自觉地梳了梳纠结的头发,应该先理个发再过来的,他泄气地想,嘴上说:“来点甜的——有蜂蜜吗?”
    “唉呀少爷,真对不住,这一季的蜜还得过些天才能收,”她笑道,半是嘲弄半是哄,“我这只有椰枣熬的甜浆,您将就些尝一尝,行吗?”
    他被她笑去了整七岁,点一点头,男孩时才有的乖巧。
    她回往厨房去,许久,曼赫普瑞深吸口气,扎进池水里洗他那头乱草,漂去沙砾和脸上浮尘,水淋淋地坐起,他甩甩头发,眯缝着眼看见七端着盘饼过来了,右手另抱住一只蓝釉水盆,臂弯里挂着两条亚麻巾,想是听见了水声。
    他伸手抽了一条擦掉满脸水珠,七往面饼上浇了一勺黏糊糊的甜浆,抹匀了卷好递来,又是一笑。
    没经验的主妇初次呈上精心调味的佳肴时,常会这样不自觉地一笑,期待着肯定,又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可他却以为她是和他心有灵犀,不用废话就能直切主题,在他开口以前,她还想起要给他鼓励的一笑。
    晕乎乎地,心想这黄昏的调调还真是暧昧。
    “第二道甄选就在明天吧?”他铺垫似地问,“这些天你有长进吗?”
    “有啊,”她笑,指尖在他眼前里比出一小截的距离,“可就一点点!”
    “你会被打出去的!”他也笑,笑在眼里,真的是饿了,却食不知味。
    “祭司哥哥说尽力就好了,主神御前,两陛下会网开一面的。”这丫头真是大言不惭,“再说这甄选的结果早就内定了,阿蝉跟我说的,‘阿蒙神妾’的头衔会授予首辅大人家的小姐。那位小姐样样都好,就算是内定的,也没谁不服。就像少爷您以前说过的,拼命挤进去是为了能让法老看上,公开许下的奖赏反而是次要的陪衬呢!”
    “你见到陛下了吗?”
    “明天就能见到了。”她很笃定地说,又抹了张饼递来。
    “是啊,明天快点来吧!我也挺想看看他的,”他接过饼,又提醒她道,“不过,真要是见到了法老,你可千万别在他面前脸红!”
    “我也不想啊,”她蹙眉叹出口气,“我太容易脸红了,脸红起来压都压不住,倒像我的魂灵是寄居在别人的身体里!”
    他想了想,不得要领,只好不耻下问。
    “魂灵是什么?”
    “就是卡和巴。”七飞快地答,也许是认为自己说错了话,她马上又讲起欢宴节祭礼的事来转移他的注意。
    “明天娘和哥哥们要在墓室里呆一整天,等甄选一完,我就能回来和他们一起过欢宴节。少爷您明天是在哪里过祭礼啊?”
    哼,随便哪个酒坊吧?
    “我从来不过祭礼。”他简单地说,“我家的祖先也没有保佑子嗣的闲心。”
    她语塞,不知该如何接上,便站起身,问:“饱了没?”
    “凑合吧!”他微仰起脸看着她,“你要干嘛?”
    “我给您敷一敷眼睛吧?”她说,“少爷您是不是连着好些天都在日晒风吹地赶路啊?您的眼皮都肿了,您没觉得痒痒吗?都开始脱皮了。”
    她端来蓝釉水盆,将干净的那方亚麻巾浸在里边,他瞟了一眼,才发现那盆里泡了些新鲜叶片。
    她将浸透药水的亚麻巾略略绞了绞,折叠成敷布:“把头仰起来好吗?闭上眼睛,稍安勿燥啊,曼赫普瑞少爷,要敷好一会呢!”
    他依言闭眼,仰起脸,感觉到七靠近来,感觉到她周身散发出的淡淡的关切,像位真正的药师那样,让人感到被照料的妥帖,又绝不敢妄想亲近。湿润的敷眼巾凉凉贴住他的双眼,心里又生出了得寸进尺的念头,可他并不想破坏这平和安宁的此刻。
    “等甄选的事了结,”他问,“你还要再回到田庄里吗?”
    她“哈”地笑了声,说:“祭司哥哥昨天也这么问呢!一模一样!看见姑娘从神庙下来,都以为她还能再有机会得沐荣光呢!其实啊,那不过是从岔路走回了正道,在岔路上学的本事,一到人来人往的正道上可就全都用不着了,偏偏所有的人都相信,她还能凭着那不顶事的技艺再续出另一条光灿灿的通天路呢!”
    “再怎么说你也是曼涅托大人举荐的姑娘,他们不会草率打发你的,要是运气不错,真能上到神庙里侍奉哈托尔女神,不也蛮好的?“
    “嗯。”她轻声应,“要是我真做了侍奉神明的人,娘肯定会很高兴的,兴许能一并原谅了四哥和光呢……三哥也会很赞成,祭司哥哥就更要认为我是——反正是对所有人都好!可是,可是——像祭司哥哥那样,泯灭了所有心念,把全部的自己都奉献给神明,再拿得到的一点点自以为的预兆,作为虚度此生的慰藉,这样过,真的有意思吗?”
    “自己觉得满足,就不能说是虚度,谁也不是为了让别人评判才来到这世上的。”
    “就是这话嘛!”她口音里含住戏谑的轻笑,“曼赫普瑞少爷,您就是这么随心所欲活着的吧?南北两地还会有谁比得上您逍遥?”
    他忍下了不快,“七,”他说,“你真以为做了哈托尔的乐师就会永远困在神庙里吗?那不过是个身份,能让你——”
    “我知道啊!”她出乎意料地一口剪断了他的话,“那是登云的梯,好与贵人们结缘的梯,让人望得见用精织亚麻布铺成的后半生的路。”
    “那不是很好吗?”他傻傻道。
    “是很好啊!”她笑了笑,“可我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也没有兴趣爬到云上。”
    “那就再回到田庄,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也不,”她轻巧地否认,“我想好了,回来以后就赶紧嫁人好了,有乐师的名头衬着,找个体面的婆家应该不难吧?”
    他屏息不语,很怕是自己一厢情愿听错了。
    “我先前想,嫁人总得是出于喜欢吧?”她继续说,“上到神庙里才想通了这道理,嫁人是因为姑娘得找到养活她的人,得有人为她种麦她才能烤面包。若是喜欢那很好,要是不喜欢,尽可以哄劝自己转变心意,岁月很神奇,要紧的是趁着年轻先养下后代。我真是太任性了,还想就这样在田庄里赖上一辈子呢!好在还不算晚,赶紧找个人家把自己给托付了,也好让娘安下心!”
    明明句句在理,听着却有几分赌气,他又有点糊涂了。
    “想得不错,”他词不达意地说,“但要是还在这村里打转,圣书体和乐师的技艺不都白学了?”
    “少爷您就别替我可惜了,那些统统都是岔路——”
    “我不是在可惜,听起来你好像不怎么高兴回到正道去,是不是谁给你下了贤妻良母的咒语,而且是不嫁人就要死人的那种恶咒?”
    她不答。
    沉默半晌,他伸出手去,摸索着问:“七?”
    她拉拉他的手,“我没走,”她再叹口气,“只是在想,生成男孩可太好了,尤其是在这里!女孩什么都做不了,明知道外边是多么广阔的天地,能走的路却只是从娘家到婆家而已。王后了不起吧?可是法老的雕像顶天立地,王后的却高不过他的膝盖,唉,要是神送我来的时候顺便把我变成男孩就好了。那样我还能跟着哥哥们当兵去,终身大事也能全由自己心意!”
    “哇,好高的志向!”他大声笑道,“我真想知道是谁把这些古怪念头灌到你心里去的!要是法老真选中了你,你准会变成她陛下第二!怎么办?你已经是个丫头了,不如找个能带你走遍广阔天地的丈夫好了。可要真是那样,成天东游西荡的,肯定不会是体面的婆家,你又该不满意了。你看看你,不喜欢秩序下的变动,也不想要能一眼望到死的安定,七,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很难讨好的姑娘?”
    “我知道啊!”她烦躁地说,“天生就是不属于这里的人,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的!”
    他仰着脸朝天笑,惯用的自嘲里牵扯了七,笑里便也有了些许深意,他不觉得,她却看得清清楚楚。
    只听他叹道:“我们真像啊……”
    她咬住唇,谨慎地顿了一顿,才问:“哪里像了?”
    “都在玛阿特的秩序下无所适从,本该和周围的所有人一样,各归各位,各得其所,在命定的位置上维持住人间万物的平衡,你该嫁给种地的或当兵的,把圣书体全都忘掉,生他七八个小鬼,一个一个养大,吵闹计较着过完后二十年;而我就该挣了军功去当两陛下的将军,要么战死在蛮荒,要么学着父亲大人,娶上六个老婆,每年葬送一名儿女,再对着底比斯王族俯首听命。这才是正道,所有的人都期待我们这么走,可偏偏就是不安分,就是不愿意放弃,以为依照自己的心意选择去路才是天经地义,以为还有玛阿特以外的另一种真理,可是,七,看看我们的先辈,我们又和他们不一样在哪里?在这个循环轮回里,所有挣扎的念头都不过是无谓的任性。说穿了我们只是太阳车下碾过的沙粒,或许是因为年轻,才会觉得自己了不起吧?”
    她定定地瞅住他,对牛弹琴,她想。
    可她不愿再说了,因为他不会明白的。
    曼赫普瑞仍拉住她的手不肯放,十六岁,他想,真能决定吗?原打算永不被谁束缚,为什么刚过十六岁的他,就想拉着她的手一路走到来世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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