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越鸟巢南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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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里,前来看诊的人少了好多,毕竟谁也不愿大正月的就跑医馆,因此只有急病才心急火燎地来请白大夫,他也乐得清闲,能多陪陪白夫人与小种子,聊聊家常。转眼出了正月,盛家的回信终于从千里之外的云城到了布织村,举家南迁之事提上了议程。
“章大哥,我们不强求你一齐走,更何况,近来你与张芳姑娘……她也帮了我不少忙,她那心思你也是清楚的。云城路远,再回止玉可是难上加难。章大哥,你若是留在此地与张芳好好过日子,也是美事一桩。”
“夫人,你这话太不把我当自己人了。你们知道,我章菜刀别的没有,只有一颗诚心。我只身从祁中逃出来,举目无亲的,这大半年来我一直把你们当亲人。现在这么忙,就算去了云城也缺个一身力气的帮手。除非你们不要我,不然我走到哪里都跟着!”
“那张芳……”白夫人面有难色。
“她……”章菜刀挠了挠头,“我会去同她说!”
于是数日后白止的抓周会上,又多了个张芳。她笑脸吟吟地对白夫人说:“夫人,恭喜了!我娘和我爹说好了,他们同意我去南面……白夫人,你就收我做丫鬟吧!虽然我是个粗人,也不懂什么礼仪,不过,我干活可勤快了,夫人只要你教我,我都能学!”这一番话倒是出乎白家夫妇意料之外,为了章菜刀,宁愿做丫鬟?可是,既有这番决心,章菜刀为何不索性明媒正娶,带了张芳同去?只见章菜刀涨红了脸,欲言又止。盛盈心与白省面面相觑,眼神交流后,细细问了张芳家庭情况,应承了下来。
这厢白止人生第一个重要的抉择——抓周开始了。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刀剑、书本、药材。纸笔,也有针线、衣裳、点心、玉坠。刚断奶的白止爬向满地眼花缭乱的物品,一时下不去手。众人屏气凝神,静候结果,不意白止忽然眼前一亮,迅疾朝章菜刀爬了过去。章菜刀一时慌了神,站在原地不敢动,却不住望向白省和盛盈心。怎么办?怎么办?盛盈心揪住白省的衣袖,也用眼神询问,怎么办?怎么办?白省也是不明就里,只见白止已爬到章菜刀脚边,扯着他的裤管,稚嫩小手指向他腰间。
原来,小小白止要的是菜刀!提不起沉重的菜刀,白止趴在地上,一地杂乱之中,得意地抓着刀柄。章菜刀扑通一声跪下去:“这……这……小少爷……这……”难不成这小少爷将来是个厨子?呸呸,可是拿把菜刀还能作甚?
还是白省发话:“咳咳,这个……抓周也不尽然应验,章大哥你起来。这个,要是白止兴趣在此,也不失为一个怡情养性的手段……”话音未落,张芳终于憋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这一下,白夫人也轻笑起来,章菜刀尴尬地笑了,白止虽不明白一屋子人怎么回事,却更为得意洋洋咧开嘴。顿时屋里哄堂大笑,就连平素恍若冰块的冯宽,亦是忍俊不禁。
一场抓周礼,如此闹哄哄收场。伴随着抓周礼,白省正式在诊堂贴出布告,宣布半月后诊堂关闭,举家迁往云城。消息一出,全村哗然,几日来,村民天天挤在诊堂,央求白大夫一家留下来。更有甚者,从前的患者从邻村赶来,只为白大夫一家能多盘桓几日。止玉地僻,医者甚少,派遣结束,留下的只有白大夫一家,如今再一走,可又是重回那缺医少药的日子了。可惜白大夫去意已决,半月内收拾妆匣,打点行装,无暇顾及其他。幸而白夫人一路逃难而来,白大夫当日走得仓促,均未有太多行李,加上章菜刀和张芳,总共也就装了三个箱子。炊具器物一概送给村民,随身只有白大夫的一应行医用具,及白夫人的笔墨纸砚和几件衣裳。
三月初,白家雇了两驾驴车,踏上漫漫旅程。出发时村口挤满了村民,西头的马老头紧紧拉着白大夫的手:“一定要回来啊!一定要回来啊!”只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三月的布织村,仍是处处冰冻,燕子还未带来春信,驴车已渐渐驶出众人视线。
此行云城可谓路途迢迢。云城远在横岭南面杏湖之滨,相距两千多里,中有横岭、云山阻隔,山峦绵密,江河纵横。男女眷分乘两辆驴车,蜿蜒七日,方才抵达秋津渡口。这秋津渡口坐落于横岭以北,素以玉川咽喉闻名。祁山西面旅人欲过横岭,惧怕横岭山高林密,野兽出没,通常都取道秋津,逆玉川南下。由是秋津这一山坳中小小渡口,极为繁荣,商贾云集,酒肆林立,往来旅客络绎不绝。白省带着章菜刀于码头逡巡了数日,方觅得一艘渡船,愿载他们南下,只是价远比预计中高。饶是如此,还是船家听闻白省是一介郎中,又和颜悦色,才放低了价格。玉川劈开横岭,水流湍急,险滩环生,一时撑篙,一时扬帆,一时只能靠岸上拉纤。如此,弃车登舟十日,才到途中歇脚小镇明水。这一路可苦了众人,除了白夫人出嫁前是南方人,其余均为旱地生长,不惯舟楫。加之水急山险,颇多回转,众人纷纷晕船呕吐,纵然有白大夫自制的晕船药,仍连连不适。于是这明水一歇即是三天。小镇上人口极少,自玉川南下者多不在此处停留,而是径直赶路去了更南面的春化,因此明水唯一的客栈亦是旅客寥寥。说是客栈,其实不过是几间木房,吊脚防潮。傍晚倚在窗台上看燕子筑巢,倒也别有风味。
二日晚白夫人正与白省在露台上逗弄小种子,忽听小种子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爹爹”,白省欣喜若狂,高高举起小种子,诱他多喊一声。偏生小种子再不肯喊爹,反倒连声喊起娘来,直把白夫人惊喜得又亲又抱。白省犹如小孩般嘟起嘴,瞅着盛盈心道:“反正是先喊的爹,任喊了多少声娘,都是先喊爹的!”盛盈心双眼眯成了月牙儿,听着小种子一声声喊娘,甜滋滋地说道:“谁知道是不是听岔了,反正小种子一直喊我呢。”
白省赌气地说:“哼!一个爹贵重胜过千万句娘!”
只听不远处一声扑哧,才发现隔壁露台上一对年轻夫妇望着这拈酸吃醋的三个人,忍不住笑出了声。丈夫连忙作揖致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见兄台一家和乐,一时失礼。”白省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适才那一番任性姿态,竟被人都看了去。亦还一礼道:“是我失态了。在下姓白名省,字退之,行医为生。此番携家眷南下云城,舟楫不惯,在此盘桓。”说着白夫人抱了小种子也还了一礼。年轻男子赶紧又还礼道:“在下方容,字子闲,与内子返回天门。”
“天门?天门港?”
“是啊,路途遥远,更甚兄台。方才听闻白兄行医,不知可否替内子一看?近日舟楫劳顿,胎中颇为不适。”
“尊夫人有喜了?真是恭喜,不知多少时日了?”
“三月有余了,可是麻烦白兄了。”方容与妻子一齐施礼。白家夫妇赶紧出了门到隔壁,白大夫仔细问切,笑着安抚方容夫妇:“无妨,无妨,还是有些劳累,加上舟行不稳,夫人体质偏弱。注意休息,我开点药就行了。这山里不知有没有地方抓药,不然我这里几颗安胎的药丸,先吃着,一日一丸,睡前温水送服,待到春化,必有药房。”说着顷刻之间开完了药方。方家夫妇千恩万谢,晚上在简陋的大堂里宴请一家人,方家数代行商,家底殷厚,谈吐不俗。言语中,与白家夫妇甚是投机,互留了地址,约定通信。翌日白家登船,方容一家十分不舍,在码头送行伫立良久,看得船上众人一阵唏嘘。“人生如寄,萍水相逢,聚散难定,生死难料。”“好好地又说什么丧气话。外面风大,我们进去吧。”白省扶着盛盈心回到船舱。
从明水到春化,水路仍然艰险,然而比起秋津那段,已是容易,加之数日休憩,数日适应,倒比前几日舒适不少,终于有心思欣赏起横岭春色。玉川碧玉葱葱,横岭树木森森,鸟鸣猿啼不绝于耳,真有几分“猿声啼不住,轻舟万重山”之感。艄公在这盈盈碧水中放开嗓子唱起船歌,顿觉两岸回声四和,心旷神怡。五日也说过就过,眨眼间春化就在眼前。
春化之盛,远胜秋津,盖因平渠与玉川在此处交汇。而这唯一的运河平渠,是沟通玉川与横江水系的人工要道。无论是南面瑶州的货物,逆青云河北上,还是东部而来的物资,沿着横江西进,必到杏湖畔的云城转运平渠,再由玉川北越横岭,抵达祁山。否则,横江入海口天门港的物资便只能往东绕一大圈,经由京师,由陆路过卧云山,再转止水西向。如今止水消减,平渠重要性更上层楼。到达春化,身旁口音也渐渐转为软糯,南方特有的软语,如同这里轻柔之风,易使人沉醉,也易使人丧志。章菜刀与张芳均是首次来到南方,正是一年春好日,旖旎风光倒真让人痴迷了。白家在此处换了大船,与人共享,顺平渠而下,平稳自如。
只是,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北方的马儿一旦背井离乡,又是否能适应得了岭南软语,南国风物?春化已经能看见一种头顶一撮白毛的小鸟儿,名唤白头鸟,每逢春来,便于枝头啾啾而鸣,鸣声令人悲伤。白头鸟与血白头倒算相得益彰,都教人不觉泪流。据说白头鸟即使天暖,远飞绝不过横岭,是以横岭以北从不得见。而辗转南北的游子,几时回还?怪不得白头鸟悲鸣令人伤感,北人自伤羁旅异乡,南人听闻更是思返。只是鸟犹有一对翅膀,犹有千树万树足以筑巢,而白家举家除去张芳,此时家园俱毁,除了寄人篱下,还有什么出路?只有在重重云雾间,追忆故乡风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