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白发不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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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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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平三年,春寒料峭,这个年,祁山方圆八百里均不好过。征西军驻扎已月余,据守落鹰关,关下止水日夜奔流,由祁山北缘至此逶迤七百余里,于落鹰关下游十里老虎口处,已若困兽,恰逢峭壁,生生折弯往西泄去。千百年来有谚曰:“老虎口,老虎口,吃人不松口,阿爹三岁没,阿娘十岁走,十五谋生路,二十命不久。”老虎口几乎每十年便大水一次,山崩泥流,直至西出祁山到止玉县城之下,才漫流泛洪。止玉县得名于此地汇合的止水与玉川,为防洪泛,堤坝年年高筑,城基年年抬高,到如今已逾十丈。那碧玉色的玉川从南面横岭蜿蜒而来,在祁山横岭两面夹峙中与止水汇流,冲出一个肥沃三角洲,硬是转头冲破祁山,东北而去。此一去浩浩汤汤,直入祁中盆地,继而千万里贯穿东部入海。这一路,养活了多少人,又害了多少人!
而今,敌在止玉。
“砰!”布满粗茧的手从军图上收回,重重砸在了石案上,“止玉县!止玉县!上一次狄戎进犯到止玉县是多少年前了!”
“是……三十年了,将军。”副将咬着牙说,“三十年了,狄戎不曾破过赤山关,不曾从赤山关东进过一步……”
“是啊,这赤山关一破,敌人得了止玉,这祁山,是我们最后一道屏障了。祁山挡不住敌军的话,祁中危险,再往东,就更危险了。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三十年前那一仗,虽然敌人破了赤山关,最后还是在铜峡关被灭,虽然惨烈,也不是定守不住。将军……”
“你不用宽慰我了,遇之。你我都知道,这一次,狄戎也有了红衣大炮。更何况……”他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如今还有了止水坝。”
屋里烛火跳动,只有低沉的叹息和山间偶尔野兽的啸声远远传来。行军图上,止玉县被画了触目惊心一个红圈,东面祁山南麓与横岭夹峙最窄处铜峡关也画了一个红叉,老虎口下更是画了大大一个红叉。这三十年来最大的不同不是狄戎竟然也接触西洋买了红衣大炮,而是老虎口下筑了止水坝。高峡出平湖,筑坝以来二十年,老虎口再无一次猖獗,旱涝之时闸口相应调整,老虎口到止玉县一路上星星点点兴起许多村镇,使止玉地区休养生息,渐从流离失所民不聊生的吃人之地,变作丰衣足食富庶繁荣的养人之地。正是因为止水坝,从止玉县上行至落鹰关这一路,虽有山路艰险,再无骇人水患。狄戎骁勇,同时攻击落鹰关与铜峡关,再加上红衣大炮的威胁,守军状况堪忧。落鹰关若是陷落,便可居高临下直冲祁中盆地。铜峡关如果失守,更是能长驱直入祁中。京师虽则有卧云山在西阻挡,毕竟不够险要,何况祁中向来富足,这六十万民众与累世财富落到狄戎手里,天下乱矣。
“报————”尖锐的喊声划破夜色,信使脱下羊皮袄,武官转呈进来:“将军,止玉密报!”高逢大步上前割破皮袄,抽出一张棉布,递给宗守。棉布上是一封平安家书,然而宗守看着看着皱起眉来,阴沉着脸又递给了高逢,对武官吩咐道:“去把韩将军、刘将军、马将军请来,说紧急军报!”片刻,落鹰关的几位重量级将领齐聚,传阅这份密函。
“思平,”韩将军看着宗守,“消息确切吗?”
“嗯,这是羊皮边贸上透露出来的消息,这么大的动作隐瞒不了的,如若猜测的没错,这一两天,正式的军报该从止玉县出来了吧。诸位将军,你们怎么看?”宗守看着左手边最年长的刘将军,也是这里唯一一位参加过三十年前铜峡关战役幸存的前辈。众人一起把目光齐刷刷转向这位两朝元老。虽然宗守才是主将,但这一次战事纷乱芜杂,大家一致更加信任经验丰富的这名老将军。这一次皇帝把军中的中流砥柱大多派来此地,这几位将军基本上都是共同浴血多年成长起来的。
刘将军缓步走到行军图前,沉吟着开口:“如今我们的对峙已经很吃力了。如果狄戎加入这五万援军,和这二十门大炮,凭我的经验和判断,没有胜算了。”他顿了一顿,“除非我们的援兵,最重要的是火力,能在半个月之内到。对了思平,你给皇上的那封密函,有回音了没?”
“还没有……刘叔,就算皇上答应,就算炮火已经派出,要到此地,半个月也不可能。另外那件事,你说皇上……会答应么?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是……这件事,我们自己怎么拿得了主意!哪一边,都是生灵涂炭!”
没有人回答。年轻一些的马将军一拳打在柱子上,听得顶上簌簌一阵摇动。“双全,别把将军主帐给拆了。”韩将军看了一眼马齐,拍了拍宗守的肩,“这件事是我们共同商量过的,前因后果各种可能都分析了,请京里决断吧。不管决定如何,一定都力战到底。一寸也不能拱手让给狄戎!只是刘叔,一世英名,恐怕要就此……”
“我这手上也不知道染了多少将士的血了,哪来什么英名。男儿自当马革裹尸,我这一条老命从三十年前被百姓从废墟堆里挖出来侥幸救下,就注定是要还给这里的。你们还年轻,国不能无将,命就欠着百姓们吧。”说罢,刘将军走了出去,还在正月,吹的仍是北风,盔甲猎猎作响。远在京师的亲人可安好?这一回,还能剩下多少人回到故里得见妻儿呢?
林间犹怨鸟,白发不回乡。
许久,宗守站在帐中久久凝视行军图,手无数次拂过落鹰关、老虎口,直到止玉县。人这一生,就是不断地在做选择。有时候明明知道无论如何选择,结果都是惨不忍睹,却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而这一点上,最难的应该是皇帝吧,他的选择,再也没有人可以推了,说到底,全天下都是他的责任,这就是残酷的权力带给他的东西。
翌日黄昏,军士们正用晚餐。北风吹红云,没有人喧哗。眼看就要到元宵,却没有一点节日气氛,只听得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像是盔甲刀兵相接的金戈之声。将士们多半在出征前都写好了遗书,近日来将领们频繁的密会和凝重的脸色,已令人人心中做好了慨然赴死的准备。
炊事兵走到主帐外围,问蔡武官道:“长官,将军们的晚饭……”蔡武官回头望了望被把守得水泄不通的主帐,摇了摇头。下午似乎是京师来的急报,将军们下令连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主帐周围三丈,便一头扎入密会。高副将亲自拎刀站在帐外,一脸凶神恶煞,无人敢接近。是啊,京师来的急报,看那规格,恐怕是皇上的旨意吧?
宗刘韩马四位将军正围着皇上的密旨凝神屏息。
“为今之计唯有如此了。这也是皇上的判断。双全,不得不如此。思平没有做错。”刘将军回身问宗守,“为免夜长梦多,我们最多还有几日?”
“据我估计,不超过五日。按回报,五日内大炮就能到止玉县城,要是发动进攻,约莫十日也差不多。要是……五日内执行,铜峡关压力将会大增,虽说增援的大炮也就到不了铜峡关,但攻城人数肯定大增,詹将军和廖将军决计支撑不住。”
“嗯,”刘将军一撩袍裾,单膝跪下,“主帅,请准刘某带兵镇守铜峡关!”
“刘叔!!”韩将军与马将军同时向前跨了一步,却被刘将军一挥手制止了。
“思平!”刘将军盯着宗守低喊道,“你就了了刘叔这几十年来这一分心愿吧!”
宗守握紧了拳头,一字一字铿锵地下令道:“令刘纯将军,领两万人,明日出发增援铜峡关,并谕詹廖二将军,人在关在!”略微顿了一下,他又道:“韩马二位将军听令!明日整编剩下军队,按计划,三日后……执行!”
韩马二位将军闻言缓缓跪了下去,“末将遵令!”宗守上前扶起了三位,“三日,起码让大家过好元宵吧……”
马齐愣了一下,犹豫着问:“将军,真的没有办法通知百姓撤离吗?这毕竟是几万条无辜!”
“双全,若是百姓撤离,狄戎就会毫发无伤避开,再冲击落鹰关与铜峡关,到时……”韩将军转身走到帐门,“随我去协助刘叔整兵吧,为了三日后,还得整备不少物资与机灵点的小家伙。”
刘纯看着副将们点兵,看那一张张脸稚嫩却写满了边关风霜,便想起三十年前的自己。这里面又有几人能如自己一般好运,看到自己的苍苍白发啊。大多数人战死沙场,也只有收骨祁山,连块碑都没有。祁山的树与草总是茂密葳蕤,山间有种特有的花,叫做血白头,一年两开,血红色的花瓣顶端有不规则的白色长绒,是解毒补气的圣品,在埋骨之处开得分外妖娆。只是有个奇怪的副作用,无论是生食或是制药,服食之人会无端伤心流泪一盏茶的时间。当地称为“回乡泪”。然而除花与果以外的部位均不可食,否则穿肠剧痛而亡,整株在极少数情况下被用作以毒攻毒,名为“回乡”,取“回乡须断肠”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