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仙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鬼迷心窍，着了魔似的想甩掉这个跟屁虫狗皮膏药。一见到韶昌小盆友就一门心思想着闪人，于是把西王母那茬给忘得精光。直至西王母真出手了，自己脑袋里那团糨糊才勉强搅和清楚，心底顿时泛起一种类似于从悬崖边上被人一脚踹下的悲凉。
    大粽子躺在地上，脑袋略略一偏，就对上那双乌黑幽亮噙着泪花的大眼睛。后脊梁猛然钻上一阵凉意，白卿远忍不住抖了两抖，慌忙闭上眼睛。
    西王母和几位年长些的仙官缓缓飘忽过来。她原本就因为韶昌这场闹剧有些怒意，一低头却发觉酒仙竟然阖着眼皮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心里的小火苗呼的一下蹦的老高。
    “酒仙，见到本宫你跑什么？本宫哪点又让你不舒服了？”
    白卿远泫然欲泣，西王母我躲的是你那狗皮膏药小公子！这话实在难以出口，白卿远扥了扥胳膊，这锁仙绳好似察觉了他的意图一般，又紧了些，嵌到肉里硌得人生疼。他无奈叹口气，西王母连锁仙绳这种专门针对触犯天条的罪仙的法器都使出来了，自己怕是难逃一顿苛罚了。
    “王母教训的是，小仙错了。”酒仙抿了抿嘴角，低声道。
    
    “酒哥哥，酒哥哥！”人群中挤出一团红色，正是小韶昌。
    他不顾众人目光也不顾白卿远还被捆得结实躺倒在地上，飞身扑上来熊抱住他的酒哥哥。脑袋上金冠也歪了红衣撕了好几道口，短短的胳膊尽最大可能揽住酒仙的腰。那股亲热劲儿，恨不得白卿远是蜂蜜他是熊。
    “酒哥哥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酒哥哥肯定会来参加韶昌的悬弧之辰！”
    白卿远不由自主又颤了颤身子，面色一沉欲一如既往再做出冰山脸，眼睛却倏忽扫过仍站在一旁的西王母众神。他深知这回冷脸对待韶昌不会有好下场，遂把心一横，强迫自己展颜笑了。
    “小韶昌……咳咳……殿、殿下，听说殿下給酒哥哥准备了礼物。酒哥哥很期待哟，是什么礼物呀？”
    公子韶昌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
    可怜韶昌小盆友自打三岁半纠缠酒仙到如今年满六岁，酒仙跟自己说过的话满打满算只有七句。这七句话分别是：
    “你是公子韶昌？”
    “小仙是酒仙白卿远。”
    “你干嘛跟着我？”
    “你干嘛老跟着我？”
    “你能不跟着我吗？”
    “你别跟着我了！”
    “别！跟！着！我！”
    …………
    以后都是沉默的冰山脸。
    
    韶昌一生都深深记得那个时刻，他六岁时，那个眉目如画却永远冷漠的男子突然对自己笑得春暖花开。他那双素来冷清的眸子深远起来，笑意柔和，他唤自己“小韶昌”，带着宠溺和一点点的责备，略有点鼻音的尾音如同一江春水绕过青山。那番滋味，忘不掉，也不想忘。
    
    小韶昌那天高兴得很，他一高兴西王母自然也就跟着高兴，西王母高兴了再加上韶昌的劝慰，白卿远侥幸得以脱身。
    白卿远回府的路上拿着小韶昌送给自己的礼物哭笑不得。
    那是一幅画。
    仙宫里珍藏了许多名家手笔，酒仙自然不介意收一幅带回府上挂着赏玩。但是！公子韶昌认为！借别人之手的画送给他最爱的酒哥哥是对酒哥哥的侮辱！所以，年仅六岁的他毅然决然提起毛笔。
    “殿下踩着凳子吧，要不小仙抱着您……”
    “殿下毛笔不是这样握的……”
    “殿下您应该需要先蘸上墨汁吧……”
    “殿下您要不还是让小仙帮您……”
    “你们都给本公子闭嘴！”
    
    酒仙借着月光展开画轴，上面是一条黑不溜秋歪歪扭扭的……龙。其实说是泥鳅大概会有更多的人会相信。惨不忍睹的画，配上比画更惨不忍睹的字。白卿远郁郁。
    但作为在小殿下悬弧之辰上唯一收到礼物而不是送礼物的嘉宾，在众人嫉妒的飞刀眼下，白小仙是绝对不能得寸进尺地抱怨滴。
    酒仙认命了。
    自此以后，他除了酿酒外又多了份差事，那就是当韶昌的保姆。
    
    可以说，白卿远的神仙生涯基本上就见证了公子韶昌的成长史。而他又对小韶昌的童年史印象尤为深刻。这导致白卿远时常对着韶昌的脸感慨，真是韶华易老逝者如斯啊，明明还是个小巴一团的孩子，怎么那么快就长成大人了。
    一想到这里酒仙就有种身为长辈的沧桑感。
    可在韶昌看来，绝对不是这样的。
    
    “小酒，你瞧不起我。”韶昌倍受打击。
    白卿远慈爱地替他理理衣袖，又抽出折扇在他腰间别好。
    “谁都知道你公子韶昌可是西王母掌心的宝，酒哥哥不能带你干这种冒险的事儿。过几日等咱们从蓬莱回来，酒哥哥再带你玩……”
    “小酒……”
    “唔，这一路上给你带点金风露好不好？你最喜欢的清酒呵。”
    韶昌欲再说什么，却只是望着白卿远晶亮的眼睛：“……好。”
    酒仙转身离开，韶昌站在他身后，安静看着他颀长的身影逐渐远去，终成白茫一片。他扬起嘴角，长袍猎猎，长发随着杨花起舞。
    
    告别了韶昌，白卿远马不停蹄直奔昆仑墟城口。下了九重增城时，正值日暮时分。
    天界高远，在太阳之上，他常年呆在昆仑仙境，下凡时总有要事缠身匆匆而过，所以能看到日落的机会其实并不多。
    
    
    天地浩瀚，昆仑之巅有毕方鸟翱翔的身影，有高耸入云的雪峰，有散不尽的金碧辉煌。天边彩霞绚烂到极致，然后在最绚烂的一刻，缓缓跌入天际。
    喷薄而出的红色光辉落满了白卿远一身，将雪白的衣裳染成了耀眼的火红。他眸子里闪过一缕浅淡到极致的光彩，却不是落日余晖的灿烂之红。
    白卿远心头突然抽搐一下，倏尔疼痛起来。他伸手抚上心处，指尖的凉意似乎心上也能感知。
    他知，自己终有什么是不圆满的。
    
    哪怕从为人到为仙，看似一片顺利的仙途，也总有那么一两处遗憾未了。但他不记得那遗憾是什么。他不记得自己的凡尘过往，他只记得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刻，最后一丝意念未泯的时刻，晴空突然降下一片亦如黄昏日落那般的流光溢彩。
    那一刻，他张开眼睛，万象更新，他已位列仙班。
    白卿远摇摇头，从云端下来，向昆仑山下飞去。
    
    仙人草果然灵性非常，害得酒仙一阵好找。什么犄角旮旯，什么树上洞里，什么石头缝……
    两个时辰后白卿远终于气喘吁吁地从灌木丛里扒拉出来一棵蔫了吧唧的破草。灰绿的叶子，摇摇欲坠的苗条身板，白卿远拿两根手指捏着它盯了许久，又嗅了嗅，最终满意地塞到腰间布袋里。
    
    他抬头望月，不知不觉已是子夜十分，昆仑山的树林里漆黑一片。
    白卿远攥了团仙火在荫间小道里走着，阴风恻恻，刮得人脸上生疼。
    此地树木参天，半片云朵都看不见，根本无法腾云驾雾。白卿远只得徒步向前走，脚下却也并不舒坦，荆棘老藤树枝草丛，变着花样地出现。
    忽听见一声凄厉的悲鸣，如婴儿啼哭，在整个山野回荡。
    
    白卿远心中打一个寒战，有点后悔没拉着韶昌来。韶昌再不济他至少仙法学的是斩妖除魔。白卿远虽然也是神仙，却并不擅长降妖除魔，平日职责就是酿酒，实属后勤。这偶尔那么一次上前线遇敌，真叫他心惊胆战。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间傻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妖气渐重，甚至能听见倏然而过的脚步声。
    忽然眼前一花，闪过一个白影，圆圆小小，却像个绒球。
    
    白卿远心中猛然一跳，却依旧不敢动弹。只盼它能赶紧消失。
    那白影偏偏在离他脚边几丈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周身一片幽蓝火光，明明灭灭，烧得周围草木纷纷枯萎。
    
    白卿远不敢喘息，心提到了嗓子眼。心中追悔莫及，疾呼此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