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朝篇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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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个漫长难熬的夜过去。第二日午后,扶苏像平常一样蜷缩在佛台下,盯着脚边摇曳的烛火出神。忽然殿门嘎吱一响,有人轻轻推门而入。
扶苏猛然抬头:“师父?”说着便要起身,这才发觉双脚已然麻木,又跌回地上。
“师父!”扶苏毫不在乎,干脆摸索着朝来人爬去。
昏黄的大殿内只有脚步声一步步靠近,然后一只修长的手轻轻落到他发顶。那人跟着蹲下,白衣微微碰到青石地砖,像极了一大片雪。
“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想听哪个?”
“都告诉我,师父,都告诉我吧。”扶苏哑着嗓子喃喃道,漆黑的瞳孔晃动,映出识音有些苍白的脸。
识音不为所动:“我说了,只能选一个。”
扶苏道:“告诉我那个跟青禾最有干系的。”
“你妹妹的婚期被延后了,具体时间还不确定,但肯定要过了今年冬天。”识音微微一笑,“你不必再做这种莽撞之事了。”
扶苏如获大赦,瞬间失了力气,阖着眼背靠上佛台:“多谢师父。”想了想又道,“为何会延后?”
识音笑而不答,只轻抚他额发:“昨儿个我教李青去试探了下洺启。”
扶苏慌乱地睁开眼:“三哥那边我自然有打算,你别乱来。”
“你都已无暇自保,还能有什么打算,”识音悠然道,“不如趁早将那呼延月杀了便好。”
扶苏眼神闪烁:“不好。”
识音哈哈一笑:“瞧你那个难为的模样,罢了不逼你了,坏消息是关于环雅风的。也不知你那大哥是命里注定倒霉一辈子,还是犯了小人,去永安路上遇到劫官道的……”
扶苏忙道:“大哥不会有事的。”
“那一箭射在胸口,你当你是活阎王,说他活他就不会死了?”
“我就是知道,大哥不会有事的!”扶苏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
见少年稚气的脸上写满认真,识音竟破天荒不想再刺他了,只是忍不住道:“我听说走之前他跟任璧闹过矛盾。此次出行也是任璧促成的,还偏偏就出了事。”
“二哥做事一向破绽颇多。”
识音饶有兴致:“哟,看来你也有点想法了,跟我说说。”
“二哥做事藏不住心思。若说此事是他暗杀大哥,我不信。他没这胆量,也没这么没脑子。”扶苏思虑道,“应该是有人借他来当幌子,可又想不明白谁会对大哥下狠手。他明明既无实权,也无野心……”
识音笑眯眯道:“想不明白?很简单,杀人需要理由么?看不顺眼,便杀了呗。”
扶苏仰起头:“师父的意思是……”
“坐井观天!打个比方,”他靠着佛台与扶苏并肩而坐,“你自认为你与环雅风和洺启交好,但当真了解他们么?倘若雅风的野心并不比任璧少一点半点,只是藏着没让你发现而已,这事当如何呢?倘若他这两年来与任璧走得近,并不是被迫受制于任璧,而是另有心机,不过顺水推舟而已,又当如何?再或者,倘若洺启对他的所作所为早已察觉,有所警惕,正好趁此次良机借任璧之手杀雅风,这一切是不是就有点能说通了?”
“怎、怎么可能……”扶苏呆愣在那里,一时间被识音寥寥数语绕的头昏脑胀,再细细思索,不由惊恐至极。
“我不信,我不信……”扶苏喃喃道。
识音大笑,一揉他后脑勺:“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若没有我看着,以后在皇宫里你可怎么活?”
一个月疏忽而过。派出去寻济安亲王和顾命大臣的侍卫并未带回任何消息,倒是呼延月将关于青禾公主的婚期问题催了又催。顺德帝急火攻心,病症加剧,不过数十日,竟有好几次在夜里呕血,长咳不止。洺启在此期间又来见过扶苏数回,每每与扶苏谈及雅风之事,却是寥寥数语,也并不肯说太多。
扶苏本以为知道妹妹暂时安妥便能放心,谁想夜不能寐的情况更甚,偶尔睡熟,却在梦里看到雅风远远凝望着自己轻唤。
“扶苏扶苏。”
他嘴角微翘,似笑,眼里悲痛却似浓雾久久不肯散去。扶苏从心头莫大的痛楚中醒来,汗水淋漓,如临大敌。
出奉和殿那天天气出奇得晴朗。一大清早,太监边匆匆跑来宣旨,请扶苏回朝阳宫。厚重的殿门被侍卫打开时,外面只有小强子一人孤零零跪着等他。母妃不在,青禾不在,洺启也不在。扶苏揉了揉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痛的眼皮,跟小强子沿着来路慢慢朝回走。
不过短短一个月,人生起落,世事变迁,已恍若隔世。
扶苏回到朝阳宫,才迈进宫门,便发现里面情形萧索,到处都是灰尘,竟好似久未住人。
“小主子,娘娘已一月未见到小公主了。”小强子颤巍巍地附耳过来,“小主子被关禁闭那天,陛下便下旨带走了公主,说是提防娘娘仗势想什么旁门左道护着公主,误了大事。”
扶苏心头一紧,只握紧了拳:“母妃她……可还好?”
小强子低了头:“小主子随我来。”
穿过庭院与回廊,入了莲妃平日休憩的后殿,只有三两个看着眼生的宫女在洒扫,一见扶苏纷纷扔下东西朝他行礼。扶苏也不理会,只大步随小强子飞奔进去。
偌大个后殿没有掌灯,只有些许微光从缝隙处投进去。莲妃一人坐在梳妆铜镜前,有一下每一下地梳着发梢。小强子躬身过去,轻声道:“娘娘,主子回来了。”
“扶苏回来了?”莲妃茫然念着,眼中闪过一丝欣喜。
扶苏停了停,走上前去:“母妃。”
铜镜里映出一张分外憔悴的脸,满眼血丝,一月不见,莲妃竟比以往消瘦了许多。莲妃撇下梳子,哑着嗓子念道:“扶苏,扶苏,可见你妹妹了?”
扶苏沉默摇头。
莲妃眼中一黯,只停顿一下,忽猛推他一把:“去、去找你妹妹。”
“母妃……”
“本宫要青禾,本宫要见青禾。”莲妃看着他,眼中却似乎根本没有他,无声落下两行清泪,“本宫不想见你,替我去找青禾,快去找青禾……”
扶苏任由莲妃推搡,低着头,一动不动。
“娘娘,小主子才刚回……”
莲妃反手给扶苏一耳光,一声脆响回荡整座后殿,吓得小强子登时住口。
扶苏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少顷,一缕血丝顺嘴角蜿蜒流下。
“母妃,我并不……”
莲妃眼光狠戾,竟如刀割:“青禾一日不回来,我便一日不是你母妃,滚,给我滚!”
一瞬间,扶苏灵动的眼眸如同沾上了灰尘,一下子黯淡下去,他闭了闭眼,低声道:“那孩儿告退。”
自自己年幼时母妃便偏爱妹妹,扶苏并不是不知。孩子对这种事情往往是最敏感的。也曾因此事吃味不已,有时不惜欺负妹妹,只为令母妃多看自己一眼多骂一句,不过鸡毛蒜皮,哪怕挨罚受骂,至少让他觉得母妃是在乎的,那就好。
只要足够就好,他原本便不奢望得到太多。可是有些事情,并没有个所谓足够。譬如母妃投来的目光,譬如她报以的微笑,再譬如捏自己的手时那种温暖,得到一次,便渴望更多。有一次,哪怕有一次也好,她的眼眸能够真正看到自己。
听小强子提起,青禾目前被寄养在丽人华杏处,跟才年满7岁的六皇子连珅作伴。顺德帝还特别提醒华丽人,不可让他人探访。扶苏想去看她却也不想,不知若当真见了她,如何面对,又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些。
当晚,月夜如水。扶苏支走了小强子,独自在长庭对着那株昙华带坐半晌,一人似幽魂般飘出了朝阳宫,一路在后宫走走停停,也不掌灯,直至停下脚步,才惊觉自己到了御花园深处。
月华更胜霜雪,将满园花瓣笼罩上一层清淡的白色。扶苏被风吹得无知无觉,只捡了块大石坐着发呆。还未将石头坐暖就听到不远处隐隐有人在哼唱。
“……传火楼台,妒花风雨,长门深闭。亚帘栊半湿,一枝在手,偏勾引、黄昏泪。别有风前月底。布繁英,满园歌吹。朱铅退尽,潘妃却酒,昭君乍起。雪浪翻空,粉裳缟夜,不成春意。恨玉容不见,琼英谩好,与何人比?”
那声音听上去略有些耳熟,扶苏还未回神,便听到另一人哈哈大笑道:“琼英谩好,琼英谩好……好!好!梨春,再来一遍,朕就喜欢你这首小曲!”
扶苏吓了一跳,不敢乱动,只偷偷探着脖子从满树枝桠的缝隙里望去。却见凉亭里侧卧着一男子,高冠华服,便是顺德帝。而对面一人白衣胜雪,虽故意画了女妆,却分明是识音!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识音似笑非笑地朝这边一瞥,对顺德帝道:“梨春不在这里,在这里的是识音。”
“识音?”顺德帝皱了皱眉头,猛灌一口酒,才道,“不好不好,快替朕传梨春来,朕要见梨春!”
识音笑着替他斟上酒,忽然缓缓抬手,一指扶苏处:“阿思,你且看一眼,站在那梨树下的是谁?”
扶苏大惊,正欲仓皇逃跑,却听到背后传来顺德帝惊喜的声音:“梨……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