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亦是一脸疑惑地朝洺启摇头。
    直至左相早已进殿，朱红的雕花大门紧紧闭上，两人仍愣愣躲在墙后。虽是孩童，洺启却深知，自渊朝开朝以来，从来左右丞相水火不容互为制衡已不是什么秘密。自己的外公，右相许扬，更是一向与左相周汤意见相左，时常要在庭堂上吵个面红耳赤。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民间开始争口相传一句童谣：“左周右许，君侧不语。腾龙归处，九霄凤舞。”
    也不知为何，开朝以来，帝后出自周许二族似乎已成惯例。许家周家，无论如何，却也都是外姓。纵使皇家的孩子如洺启者明白这表面干系，却从来不会想到将这般对立放到扶苏身上。然而方才已是满头霜鬓的周汤步履蹒跚地朝凤栖宫走去，原本就已佝偻的身子在月色中却似一瞬间苍老了十年有余。那等表情，洺启才恍然体悟，原来这血脉家族，却也在他与扶苏之间。
    一只温热的小手忽然探到他掌心，用力捏了捏。
    “三哥，你怎么了？”扶苏清脆的童声在耳边响起。
    洺启定定神，笑道：“没事，或许父皇是来这里与你外公商议朝事也未可知。我们先去换衣服罢。”
    扶苏点头，被洺启拉着朝里走，却在转过墙的一瞬，无声回望了一眼。
    ----------------------------------------------------------------------------------------
    雅风回到昭霞殿时并不算太晚，清风明月，夜色静如水。雅风深吸口气，打算回房歇息，却在路过书房时停住脚步。书房烛火通亮，他微微一愣，遂想起扶苏这个小鬼头似乎还在做功课，嘴边不由噙起一抹笑意，跟着推门而入。
    噶吱一声，小强子惊得一个激灵，猛然从桌上跳起来跪倒在地。“殿殿殿下，奴奴奴才不不不是有意要睡睡睡着的！”
    雅风怔住。屋里梨花木的书架上堆满书籍，满桌的狗爬字，墨迹已干，风吹得纸张散乱，扶苏却不在这里。雅风心里平白缀出一丝空落，道：“我四弟呢？”
    小强子揉着眼看了看来人，只惊慌道奴奴奴才该死，支吾半天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雅风叹口气出了门，见院中一口深深古井，枯叶遍地，平日不觉，此时此刻却是异常荒凉。他正欲独自回房，无意一瞥，却发觉门口一株参天银杏后冒出半颗小脑袋，大眼睛眨巴眨巴，比扶苏多一分柔美，少一分灵动。
    雅风笑起来，朝她摆手：“清禾妹妹，躲在那儿做什么，到这儿来。”
    清禾初而羞涩，但听他声音温柔软糯，说不出的舒服，大眼睛一弯就跑出来：“哥，哥。”
    “有事吗？”
    “大哥哥，你以后是不是住在这里不走了？”清禾仰起头道。
    雅风嗯了一声，又打趣道：“我赖在这里的话，清河妹妹会不会很烦？”
    “不会不会，”清禾连忙挥手，“大哥哥陪清禾玩，清禾可要高兴死了！”说完她一愣，却突然死死捂住嘴巴。
    雅风不解道：“清禾，你为何捂着嘴？”
    清禾嘟嘟囔囔：“母妃说女孩命贱，不能随便说死，要不就成真了，清禾可不想死。”清禾又懊悔地捂住嘴巴。
    雅风扑哧一声笑出来，摸了摸清河额头：“怎么可能？你哥哥扶苏可是京城一霸呢，天不怕地不怕，他的妹妹，就是阎王爷，怕也不敢抢呢。”
    清禾闻言，却一脸不快地撅起嘴巴。“哥哥是个讨厌鬼！清禾好讨厌他！哥哥嫌清禾傻，还笑话清禾的头长得像粪筐！清禾好伤心！哥哥老跟三哥哥玩，不带清禾玩，清禾好孤单……”
    说着说着竟伤心地哭起来。
    雅风呆住，虽也没少听得扶苏顽劣的名声，但扶苏在他面前一向乖巧伶俐，事事都依着自己，从没跟自己说过半个不字，因而他向来是不信的。可如今听闻他在自己亲妹妹面前都劣性不改，雅风却有些不明白了，难不成这个弟弟在自己面前一直都是装样子？
    好容易将清禾哄好，遣贵生送走了她，雅风这才回房。辟邪坐飞檐，檀木雕花窗。待点上红烛，屋内渐渐升起一团明亮，映出梨花木茶几，锦花刺绣软垫。一侧案上搁着无数精巧玩意，白玉卧虎、翡翠蛐蛐、锦缎香囊……都是孩子爱摆弄的东西。而床脚的墙上则挂着一幅月下牡丹，一片乌云遮月，幽光淡淡，白色牡丹却开得异常繁盛。
    上题一首诗，写得一笔狂草，甚是酣畅：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丹景春醉容，明月问归期。
    雅风喜爱字画，水墨尤甚。这诗连念两遍，顿觉颊齿生香，他年纪幼小，虽不甚明其意，心中却已连喝两声彩。赏完画，雅风又随意朝别处望望，最终坐到床上。夜色寂寂，他一人坐在大床上，抚摸着锦绣的丝绸被缎，心潮起伏尚未平息。心中复杂，忽而高兴忽而难过。高兴的是这里吃穿用度比起母亲的沧阳殿要好了不只一倍，以后不必节衣缩食，还有莲母妃和扶苏、清禾相伴。难过的却亦是这一点。
    母亲一生孤苦，从无所求，自己却连从父皇口中听见母亲名讳的次数都少得屈指可数。无论他如何做，父皇的态度永远这般不冷不淡。就好像他生来不是他的骄傲，而是罪过。
    雅风平摊的手掌蓦然抓起，揪紧被面。一不小心碰到某样事物。他低头一看，是根细细的红绳，绳子的尽头似乎被压在枕下。雅风将绳子拽出，跟着一枚小小的木雕挂饰落到自己手边。他借着烛光一看，却是只线条简单流畅的长颈木头鸟儿。虽粗糙得有些惨不忍睹，可那木鸟却显得分外灵动。尾翎长长，引颈而鸣，呼之欲出。紫檀木散发着淡淡清香，那股子味道，像是自己经常从扶苏身上闻到的。
    雅风心念一动，将木雕反过来，就看见背面歪歪扭扭刻着四字：草鸡扶苏。
    “嘿，谁说凤栖宫就一定能引来凤凰了？若叫个名字就能成真，我明儿就让老娘给我改名叫梧桐。”
    “哈哈，你别说，大哥，我琢磨着二哥这人虽混蛋，话说的倒还有几分理。凤凰窝里扑腾出来的草鸡？哈哈哈哈，他这不是嫉妒我是什么？嘿，他本不说这话倒也罢了，如今他却说了，我就偏要当这草鸡了，哼，他奈我何？”
    “那老夫子说男儿志当存高远，我呸呸呸，这破题，可害苦了我了。就因这事儿，老娘没少骂我，后来还跟我说大哥你好静，不让我老缠你。所以呀大哥，若得了空，一定要知会我一声，我好偷偷寻你去折纸鸢斗蛐蛐儿，这多好玩儿！”
    扶苏。
    脑中忽而浮现那双明眸笑起来故意发邪的模样，雅风眼前突然变得模糊，将这枚木鸟捏在手心，用力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