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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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复杂又深奥。永远无法用几个字、几句话来概括。傅斟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岁。还有大把的岁月可以用来追求、挥霍、或者仅仅是度过。如果他活着,即使得不到最幸福,也可以得到有点幸福,还算幸福,哪怕是不幸福。而死亡,就连这一点点接近幸福的机会都没有了。
傅斟走了之后,君先生搬回了秦公馆。依旧住在他原来的房间,依旧晨起打拳、读报,前呼后拥的出门。依旧惯常在醉香阁饮茶,听评弹曲解闷。依旧稳居于总商会长之位,出入风光举足轻重。
他看起来全无不妥,既没有怅然若失,也没有内疚自责,更没有心灰意冷。我们居住在同一栋房子,每天见面,同桌吃饭,能聊的话题却少得可怜。明明是一起长大亲如兄妹,却变得好似陌生人一样恭敬客气,彬彬有礼。
有天早上,我正在楼下张罗着早餐,惊觉外面飘起了雨丝。想起书房的窗子都开着,怕雨吹进来淋湿了书。便一路小跑上了楼,高跟鞋踩得楼梯咚咚响。
君先生迎面走下来,对着我摆摆手,压低声音说:“轻点,这个时间……”话说一半,说不下去了。他是猛然间想到,那个早上贪睡,怕吵,讨厌声响的人,已经不在了。他愣愣的站着,眼睛盯着二楼拐角处的楼梯,那里有淡淡的烧焦痕迹,是年幼时的傅斟留下的。看着看着,忽然泪如雨下。蹲在地上抱着头放声痛哭。我迟疑着,上前抱住了他,他巨大的身型就这样滑稽的依偎在我怀里,像个丢失了宝贝的小孩子一样,咧着嘴,眼泪鼻涕一起涌出来,手指紧紧的抠着我的后背。
那一刻,我原谅了他。
某一年君先生的生日,傅斟曾为他定制了一枚怀表。因为梅小姐的事情,表被丢弃在车子上,最后被我收了起来。如今我把这未送出的礼物交给了他,并指给他看那上面刻着的,专属于傅斟的情话。君先生用手指顺着纹路一笔一笔的细细摩挲着,君知、我知,如斯情意,心照不宣。而今世上,惟君知我。
后来,君先生从没对我说过他的难过和想念。他只是说:“小蔓你知道吗,我所生活的大上海,有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也有尔虞我诈手足相残;有车水马龙富贵繁华,也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如今,这个世界好的那一半,消失了。”
那时候我年纪轻,总想当然的以为,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能”的。我曾一度痛恨他所谓的身不由己,认为那些只是不够爱的借口。
直到现在,我走过了许多错路死路回头路,经历了许多迷茫跌倒和徒劳,总算明白,世界上是没有“不能”,却有太多的“不敢”、“不愿”、“不甘心”“不得已”。
傅斟骄傲且自负,他只会爱上比他有力比他聪明比他强大的人。而君飞扬恰巧是那一个。
如果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言爱。偏偏阴差阳错,在他人生中最恐惧最绝望的时候,君飞扬救了他,给了他一只有力的手,一个温暖的后背,和一句保护他的承诺。于是此生,就信他,敬他,恋他,把这人当成自己的全部,偏偏,这人却并不属于他。
求之而不得,是傅斟心底最大的困苦。君飞扬何尝不疼他宠他护他,可是这疼这宠这护却并不是发乎于情爱。然这情爱恰恰是傅斟要的。
他要的,一定是只对他一人如此。他要的,是全部的君飞扬。
在君先生的人生里,有形形色~色爱他的人。有人攀附于他,有人贪恋于他,有人仰慕于他。有人视他为豪侠,有人视他为传奇。甚至于,因为爱他而肯为他去死的,也大有人在。
却从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得不到他的爱就会死去。
他是个从不幻想也绝不后悔的人。身前的一步一步,都是生死一线,身后的一步一步,都是白骨森森。他的放弃,都是为了更多的得到,他的牺牲,都是为了更大的索取。可是老天把傅斟安排进他的人生之中,那是他的克星,他的变数。他的哲学不得不重写。
他不愿意去承诺,前路莫测,他怕做不到。他也不愿意去负担,傅斟的爱太沉重,他怕担不起。出于脸面和地位,他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爱。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内心渐渐变得柔软,有越来越多的牵挂,越来越强烈的放不下。
爱情对于君先生,仿佛一朵梦境之中的旖旎昙花,没人知道它何时绽放。不知不觉间,那花静静的、无声的、寂寞的、忽然的,就开了。等他发现花开的美好,花却已凋谢。
生而为人,对于自己犯下的错,有人将错就错,顺着歧途旁若无人的执拗前行,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于是苦海无边。有人悔不当初,昧着良心不择手段的遮盖掩饰,亡羊补牢,羊却已死,如何回头是岸?
傅斟是前一种人,明知不可为,依旧自虐般疯狂的追逐着爱与梦想,最后毁灭在追逐的路上
君先生是后一种人,或许他后悔过,也想去弥补。捞起块泥巴堵住上一个裂缝,却又掏出另一个缺口。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缝隙越来越大,终有一日遮不上、填不平、挡不住,便万劫不复。
如果他从来本本分分老实做人,不结交阿义阿华那些混混,可能早已饥寒交迫横死街头。
如果他不是因为一支手表,阴差阳错入得帮会,他与傅斟两人自然没机会相识。
如果他没蓄意设计,绑架傅斟,又怎么会受九爷青眼相加收为义子,进而与傅斟朝夕相处。
如果他不洞悉先机除掉傅元白,傅元白怎能容他来日羽翼丰满,与自己挣天下。
他要活着,就得去拼杀屠戮。要活得好,就不得不机关算尽。他不是没有爱,可是不活下去,拿什么去爱,不活得风生水起高高在上,有什么资格被人爱。
他也曾无数次的悔过,可是悔过悔过,就算再后悔,也没有一件事,可以重新来过。
从前傅斟赌气发火,君先生总是冷淡又笃定的说:别理他,睡一觉明天就好了。可是这一次,没有明天了。
一九三七年的十二月,蒋委员长为了阻止日本海军大规模溯江西侵,提出了封锁长江的计划。上海船运业界积极响应。君先生征得我的同意,随其他老板一起,开出轮船行驶至江面凿沉,阻塞了长江航道,迟滞了日军的进攻。
至此,傅斟与他的元亨一起,彻底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