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玉兰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893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经历了这一场事故,他二人相处一如往常,任谁也看不出半分变化。
在我面前,傅斟是畅所欲言肆无忌惮的。君先生却不知道我已洞悉了他们的秘密,对我处处防范。
我一边无所不知,又一边假装一无所知,一边看戏一边做戏,乐趣无穷。
傅斟在家里休养,穷极无聊,操练起丢下多年的书画技艺来。每日里挥毫泼墨,引得我手痒跟着胡乱做了几幅。
我们姐弟玩着玩着,竟也认了真,巴巴的跑到谢双成家。拜访之余,顺道向谢老先生求教一二。谢老并不因为我们技拙而应付了事,反而很认真的品评指点。
谢老说:字如人,画随心。
傅斟生性不羁,所以字也洒脱奔放。但他内心不安静,欲求太多,作画时过于追求细节,忽略了整体韵味。
反而是我,虽然功力不佳笔法稚嫩,但是胜在立意轻巧天然。
一日傅斟作画,我翻弄架子上的书籍。随手抽出一本,是《陶渊明集》。翻开来,第一页是停云诗。其自序称“停云,思亲友也”。
我灵机一动,跟傅斟说:“你的表字竟和这个谐音,庭芸,停云,思亲友也,有意思。”
傅斟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诗集插回架子上,嘴里说:“顾先生,别再作学问了。再作,我的秘密就都被你挖去了。”
等我追问他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时,他又绝口不说了。难道他的名字也有秘密?
傅斟津津有味的继续画他的玉兰图,又似模似样的题诗。我看他在上面题道:风过庭凉玉树香,漫随聚散任飞扬。
写好后自己左右端详了一阵,摇摇头,自嘲的说:“太露骨了。不好不好。”
便随手揉成一团,丢掉,复重新铺陈笔墨再作起来。
我在一旁拄着下颚百无聊赖的看,边看边与他聊着闲天:“我听说,所谓四大名花,洛阳的牡丹、漳州的水仙、杭州的菊花、云南的山茶。其中并没有玉兰。它到底美在哪里?何以就情有独钟了呢?”
傅斟缓缓答说:“所谓名花,牡丹招摇,水仙孤傲,秋菊寡淡,山茶陋野,梅花俗艳,桃花轻佻,玫瑰多刺。”说到兴奋处,索性住了笔,朗声说道:“世间之花,美不胜收者甚众,独玉兰,望春而不相争,挺拔而不攀援。莲之姿,玉之莹。白于雪,斗于风。花开高洁,木质内敛。自然是我心之所向也。”
正说着,外间电话铃响。等了一会,还不见小秋来接电话,不得不离开舒服的沙发跑过去接听。
电话是一个声调古怪的老女人打来的,找君先生。我对他说君先生不在,有什么事情跟我说也是一样。
她在电话那头说,她是玉琳珑姑娘的贴身娘姨,刚才有外来的流氓到书寓里头闹事,几个男相帮都受了伤,他们没办法,想请君先生帮忙照看一下。
挂了电话,把事情说给傅斟听,傅斟也不理睬我,没听见一样,兀自笔走龙蛇。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傅斟把笔一丢,嘴里念叨着:“放着正经事不操心,自贬身价,跑去给人家当娼门撑头。”
说完,没好气的大叫阿三。阿三忙不迭的跑进来,傅斟吩咐他去看看,把事情摆平,但不许打君先生的名号。
晚上君先生回来,我把这事对他讲了,他听完对我解释说:“玉琳珑还是知道分寸的,若不是情急,不会贸然打电话到家里。此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我知道这话不是说给我听的,于是转头偷看傅斟。
傅斟拿起报纸随手翻阅着,嘴里不咸不淡的说:“老大不小了,既然离不了女人,莫不如赶快找个好人家的姑娘,正正经经的生儿育女。”
君先生略有讶异的看了看他,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我识趣的借喂猫之名,躲了出去。
不出几日,玉琳珑撞到了傅斟的枪口上。
谢双成手底下有一批私货,销不出去,想求助于君先生。于是在洪长兴摆了桌全羊宴,龙二、傅斟和我作陪。
宾主入了席,一位婀娜妩媚的姑娘施施然走了进来。
我们几个一起望向谢双成。谢双成惊异的说:“难道你们不认识这位?这不就是鼎鼎大名的玉琳珑先生。”又不无骄傲的炫耀道:“玉先生可是不轻易出堂差的。今日是我诚意相请,又加君先生的面子,才屈尊前来的。”
我们几个听了,极有默契的齐齐不做声,没人附和于他。君先生低头饮茶,傅斟起身脱去外套,龙二翘着二郎腿翻菜单子,只有我明目张胆的打量玉琳珑。
以前在街边弄堂口见过的妓~女,都是红红绿绿花枝招展的。但玉琳珑是高级书寓里的小姐。地位姿态自然非那些人可比。我头一遭知道做妓~女也有珠光宝气的。看她耳朵、手指、颈项、衣服上无不佩戴着饰物,形状各异的翡翠,大小不一的珍珠,装镜子用的是银匣子,连折扇都是象牙扇骨、金粉画面的。
菜还未上,谢双成先挨个敬酒,一圈下来,已有醉意。这是他的行事作风,有酒必饮、饮酒必醉、醉必出丑。
有酒助兴,席上热络起来,众人有了话语来往。玉琳珑也殷勤周到的劝酒布菜,温柔和媚的与每个人应酬说笑。平时捧着她恋着她的男人太多,难免持宠而娇。所以在男人面前,她习惯性的八面玲珑俏语调笑。不想与傅斟玩笑的时候,犯了忌讳。
玉琳珑看傅斟年纪小又长得清秀,并没把他放在眼里,只当他是毛头后生。指着傅斟与众人玩笑说:“你们看他轮廓神态像不像电影明星杨耐梅?”
杨耐梅的名字我知道,只是脸孔对不上。龙二随口问:“是不是演湖边春~色的那个女的?”
玉琳珑呵呵笑着说:“正是她。你们且说像不像?”
龙二扳过傅斟的肩膀盯着看了一阵,吃吃的笑起来。
傅斟应付的笑笑,脸上已显露出不悦之色。
君先生是有心的,急忙岔开话题,询问起龙二的姐夫升迁事体来。
记得傅斟小时候,有次头发长长了,盖住了眼睛,毓婉姨妈觉得他像小姑娘,就突发奇想,要给他扎辫子,还借了我的小洋装,说要去照相馆子拍照留念。傅斟宁死不从,为此大闹一场,搞得家里人再不敢拿这事开玩笑。
如今他心里恋着君先生,本就有驳男女伦常。因这块心病,更加忌讳有人说他似女子。更何况是个名声不好的女子。
酒过三巡,谢双成提议由玉琳珑给大家唱曲助兴。玉琳珑假意自谦道:“唱得不好,献丑了。”然后依依呀呀顾盼生姿的唱起来。一边唱,一边不住对着君先生秋波横扫巧笑传情。君先生故意视而不见。傅斟则抱着双臂,冷眼旁观。
一曲唱罢,傅斟赞扬道:“果然是声如其人,音色圆润,婉转莹啼。再唱!”
玉琳珑当他是真心赞美,喜不自胜。于是又使足力气唱了一遍。唱毕,傅斟依旧满面笑容的鼓掌叫好,说:“再唱。”
玉琳珑有些不情愿了,软语撒娇说:“傅少爷真是不懂怜香惜玉,也不待人家喝口茶润润喉咙。”
傅斟忽然脸色一变,拍案厉喝道:“再唱!”
听见傅斟声音不对,阿三阿权立刻靠过来,站在他身后蓄势待发。
玉琳珑满脸委屈的望向君先生,君先生垂着眼皮扫了傅斟一记,面色阴沉下来,却忍着未发作。龙二看出苗头不对,低头摆弄起手指甲去了。谢双成早已醉得不省人事,顺着椅子腿滑倒下去呼呼大睡了。
玉琳珑没有靠山,不敢不从,只得带着哭腔从头唱起。
傅斟的心思我明白一二。对玉玲珑,他未见得有多生气。冒犯是有的,只是以他的身份如此大动干戈,未免有以大欺小之嫌。
他不过是借个由头,投石问深浅,自掂分量罢了。看看在君先生那里,他到底可以无理取闹放纵胡为到什么程度。
约莫过了七八遍,玉琳珑已唱得喉咙嘶哑。我有些看不下去了,又不便伤傅斟的面子直意求情,只婉转的对傅斟说:“室内气闷,久坐不好。不如我陪你去外面透透气。”龙二也立刻帮腔,一脸厌恶的嚷嚷说:“停停停,别唱了!闹得耳朵疼。”
傅斟看出我们的意思,也不拆穿,起身穿衣出门。
出了门口,又不解恨的折回去,对屋里头面有愠色的君先生和梨花带雨的玉琳珑挖苦说:“这等仙乐佳音,人间难得几回闻。知音难觅,关起门来慢慢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