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真相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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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的天气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我穿着薄薄的春装,走在街上。暮色雾一样笼下来,所有的人和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距离那段纠结着死亡与诅咒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年半。可我仍然在念高二,因为我曾经休过学——那年的十一月,由于严重的胃穿孔和十二指肠溃疡,我办理了休学。之后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都在病床上度过。直至今日,我也不能肯定,自己的病是什么导致的,是竹哨里存储的蛊毒,还是废寝忘食的学习。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通过这一次,我才知道,爸爸妈妈是真的爱我,并不是把我当做考试的机器,装点面子的花瓶。当医生告诉我必须休学的时候,我心里实在害怕极了。我无法想象,一次测验没有考好就会对我又打又骂、冷嘲热讽的父母外婆,看到诊断书会怎么做,会不会直接把我掐死。可我回到家里,大家都小心地不说会牵动我情绪的话。有时我自己感到没有脸见人,不愿意出门,他们却满脸笑容地哄我出去散步、买东西,没一点不耐烦或者难堪的样子。
    这天是周六,街上行人很多。我背着书包,快步向家走去。经过一座建筑的大门时,门里突然走出一个中年妇女,她的脸部严重烧伤,衣服上也有几处焦痕。我僵了下,看着她挤过我身畔,消失在人流当中,周围的行人却没谁多望她一眼。我停下来,将目光投向那栋建筑。那是座很高的大厦,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外墙漆黑,窗框变形,有个窗口还悬着一条白色的床单——那是一个月前发生火灾而被废弃的大楼,许多人在那场火灾中丧生。
    我摇摇头,继续往前走。我已经习惯了,从最后一次看到竹哨的那个夜晚开始,我好几回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或者说,我好几回产生了幻觉。但跟那晚的遭遇不同,看到那些东西的时候,真实的世界并没有被掩盖,而且我每次地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不该看到的东西。
    不过,刘迎菲不认为那是幻觉,她相信我真的看到了灵体。那时,她解释说:“灵体其实就是一种能量,只不过它们的频率不在人类能够感知的范围内。现在我可以肯定,那只哨子里面的微生物,不仅能够侵入人体造成感染,还可以放出一种能量,影响人的大脑,让人产生幻觉,甚至会改变人体能够感知的能量频率范围。你拿到陈欣然的一页日记就无法用幻觉解释。而从你的手表坏掉这点来看,这种能量很可能是磁能。”
    我不知道她的解释是否正确,也没有时间去研究。病好以后,我又跟从前一样,除了吃饭睡觉,时间完全被功课所占据。
    我还是无法肯定,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或者诅咒。然而,无论有或没有,都是一个既成事实,不会因为我有没有发现它、是不是相信它而改变。以前我怎么生活,今后也是一样地活着。
    晚饭后,电话铃突然响了。外婆不在家,我走过去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刘红琴家的座机号。我微感诧异,她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了,最近每晚都在补课,不可能这么早回家。虽然她只是打算进考场长长见识,并不预备在国内上大学,但老师不会因此就同意她缺席。
    是的,刘红琴的“肝癌”已经痊愈了,老师对她的特殊照顾也结束了。这场病,从头到尾,没人能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她只是大半年没有去复查,再去时一切检查结果都表明她的肝脏再正常不过。家人不敢相信地带着她跑了好几家医院复诊,包括成都的华西和北京的协和,结果仍是一样。所有医生都不相信她仅靠自己还在上学的姐姐开的几个中药方子就治愈了癌症,大家都以为一定是最初的诊断有误,但那也是复诊过好多次得出的结论。我不清楚她具体做过哪些检查,其中的原理是什么,也就无从推断她一开始是否真的患上肝癌。但我想,假如她确实曾经从绝症的魔爪下逃脱,起主要作用的,应该不是药物,而是她良好的心态。
    我接起电话,听筒中传来刘红琴变调的声音,我不知多久未曾听过她用那种惊惶失措的声音说话了:“韩冰,出事了!”
    “怎么了?”我问。
    “我姐姐出事了!”刘红琴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从教学楼的楼梯上摔下去,后脑撞到台阶,当场死亡。现在姑姑已经赶去英国了。”
    愣了一会儿,我轻声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不要太难过了。”
    “不,不是,”刘红琴的语声里透出的恐惧似乎要大于悲伤:“这不是意外。你不是说,你梦见过月坡寨的巫医?他在什么神面前诅咒我姐姐活不过二十五岁。”
    我的心紧了一紧,我说:“那只是一个梦。”
    “不,”刘红琴固执地说:“你说过那个梦很真实,跟别的梦都不一样,那是你从前的一段记忆。诅咒真的应验了!”
    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低声道:“只是巧合罢了。”
    刘红琴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听筒,坐在椅子上发呆。这又是一个无解的谜题。我知道再怎么思考,自己也无法确定刘迎菲的死是意外还是诅咒,但我不能不想。我一遍一遍地回想那个梦,回想跟刘迎菲在一起的经历,我的鼻端仿佛又嗅到了那股淡淡的草药香气。
    身后传来“吱呀”一下窗户被拉开的声响,我微惊,但马上就明白过来,心又落回了原处。我有气无力地转过身去,看见海野站在房间中央,仍是一头可笑的绿发。
    最近十几个月,我跟他见过五六次,每回他都是蓦地冒出来,又蓦地消失。有一天凌晨三点多,我从床上爬起来去洗手间,却发现他站在客厅的窗前。我没有大叫,只是摸着自己的额头确认是不是做梦。然后,我问他:“你在我家干什么?”他说:“没什么,随便看看。”就从窗口跳了出去。外婆家在三楼,身手矫健的人也许不会受伤吧。我追到窗前往下看,没有人,连一只野猫也没有。我想,我一定在做梦。后来,类似的情形后来又发生过几次。现在我已经习惯了,随便他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出现,我都不会再惊讶。
    我们的交谈并不顺利,通常不超过一刻钟,他总是不愿意提起现实的东西,可我还是迂回地探听出,他在贵阳一所贵族学校念书,哥哥远在美国,没有人管他,所以大部分时间他都不去上学,而是练习武术或者闲荡,偶尔也会来“看”我,不过我不一定看到他。当然,我对他绝没有什么类似爱情的想法,只是我认为,自己在世界上的朋友可以增加到四个了。
    海野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好像有心事。”
    我沉声道:“刘迎菲在英国发生意外……死了。你还记得她吧?”
    海野耸耸肩:“死了就死了呗。反正她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不喜欢言而无信的人,”海野冷声道:“听说她们母女来月坡寨的时候,她脸上好大一块疤,是烫伤的,很严重,估计做了植皮手术效果也不好。她妈妈又哭诉什么自己没有老公,养不起小孩,巫医才把她收留下来。不然,她现在肯定是丑陋的疤面人。”
    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望向天花板,并刻意从鼻腔里发出轻笑。那些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他讲完后,我抱着手,盯着他的脸说:“那件事情上,姐姐的确说话不算数,但……她毕竟是为了医学研究。而且,巫医提的条件未免太不近人情。”
    海野避开我的视线,低头看着我脖颈间一串项链。那是条很炫的流苏状项链,上面镶有各种颜色的水晶,是我今年过生日时刘红琴送的。他皱了下眉,说:“你应该戴另一条。”
    “什么另一条?”我莫名其妙。
    “有三个小银球的那条,”他答道:“那一条你无论如何都不该取下来的。”
    “那条啊,弄丢了,都丢了一年多了,”说到这里,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有那样一条项链?”
    “我见过,”海野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样。
    “丢了就丢了呗,反正那条项链一点也不好看,”我被他看得浑身发毛,背过身去。
    “不好看?”海野忽地低吼出声:“那是大祭师送的护身符!”
    我愣了下,讪讪地说:“已经丢了,后悔也没用了。再说我也不信什么护身符……”
    海野冷哼了一声:“没有人告诉过你吗?那条项链上的三个小球可以旋开,里边各有一颗蜡丸,封着大祭师配的药,关键时候可以救急续命。”
    “我家人要是信这些,当初就不会一定要带我回城里。”我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救急续命?你武侠小说看多了吧?”实际上,经历那些事情之后,我并不怀疑他的话。只是项链已经丢了,再讨论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
    “一定是被人偷了!”海野兀自咬牙切齿地说。
    “乱讲!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除了你还有……”我漫不经心地说着,却陡然住了口。因为我想起除了海野,刘迎菲也一定知道。天,我在想些什么?太荒谬了,刘红琴的姐姐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情?虽然当天我的确是跟她见面之后发觉项链不见的。静默了一会,我问:“为什么你跟你爸爸可以自由进出寨子,不用失去记忆?”
    海野说:“寨子里的居民本来就是自由的,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只不过,留下来的话必须遵守他们的规矩。还有就是学习医术和巫蛊的人,不能随便离开,因为他们不愿意自己的秘技流传出去。”
    我大感意外:“刘迎菲离开寨子以前你就已经走了,你怎么知道她逃走的事?我以为是因为寨子里的人不能离开,你在这里看到她,就晓得她是逃出来的。”
    海野低下头:“后来我又遇到过月坡寨里的人,不,应该说是找到……我以为你还跟他们在一起。”
    我挑了下眉:“你不是从来不跟别人讲话吗?”
    “我不跟人说话,不代表我听不见别人的话。”海野语气强硬地说。
    我想了想,迷惑地看他:“他们不断迁徙不就是为了躲避外人吗?怎么那么轻易让求医的人找到。”
    海野轻轻摇头:“不完全是。他们并不拒绝求医的人,但是很反感别人抱着好奇、观赏的态度来到寨子里。尤其讨厌有人试图引导他们过所谓的‘文明生活’。一旦来寨子的这种人多了,他们就会搬迁。”
    “等等,”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睁大眼睛望着他:“你说,学习医术和巫蛊的人不能随便离开寨子。难道……我以前学过什么?”
    海野很冷淡地说:“你跟大祭师学过一年蛊术,只能算入门而已。一开始我没想到他们会让你忘记一切。不过,这是最好的办法。”
    “真的?”我暗暗疑惑,为什么刘迎菲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呢?而且他的话似乎别有内涵,我追问道:“难道让我忘记过去还有别的理由?”
    海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懊恼与尴尬,但迅速转变为毫无余地的坚决:“你别问了,我不会再说一个字。这是为你好,如果你知道了,以后很难再过正常的生活,他们的一片苦心就白费了。”
    我定了定神,暂时抛开心底的疑问,又问:“巫医和大祭师从来不离开寨子吗?”
    “当然不,”海野摇摇头:“不过很少离开就是了。有必要的事他们才会离开。据我所知,大祭师还出过国呢。”
    我开始感觉浑身不对劲了,但我还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像白老师那样偷了巫医的东西,他们都不会来找他算账吗?我以为会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天涯海角地追寻他。”
    海野皱着眉,像是不知道怎么措辞,好半天他才开口道:“现在人口那么多,交通又发达,凭私人的力量找一个人是很难的。动用巫术来寻人,又对施术者伤害很大,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尝试。如果偷的东西不是很重要,全凭失主自己决定,要不要找到小偷,给予惩罚,或者把东西追回来。那个人在巫医那里偷了两支装着蛊毒的竹筒,量很少,巫医不会为了这个大费周章。但是他从大祭师那里偷走的东西就不一样了,月坡寨的人肯定不会放过他。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吧?”
    一瞬间,我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把话收了起来,点点头说:“就是那晚我们在后山看到的竹哨吧?它真正的名字叫做‘非’。”
    海野接着道:“大祭师施了一种巫术,一旦那东西被使用,大祭师就能感知,并且能确定它的位置。可是好几年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蹙了下眉,扭头看他:“她的巫术失灵了?我们学校出事以后她也感应不到什么吗?”
    “应该没有。我在你们学校看到过她的一个弟子,”海野平静地说:“你们语文老师会自杀,恐怕也不是那女人虚言恐吓的结果。”
    “你是说那个大祭师的弟子对白老师……”我心念一动,问道:“大祭师的弟子,是不是一个留八字胡的老头?”
    海野有些惊异地望向我:“你还认得他?”
    我摇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他的行为很古怪。”
    海野阴阳怪气地说了句:“你今天话很多啊。”
    不理会他的嘲讽,我抿了抿唇,鼓起勇气问出那个关键性的问题:“刘迎菲那样学了医术,还偷走东西的人,不会找她麻烦吗?”
    海野不耐烦起来:“当然会。”顿了下,他又冷笑着说:“她还偷了东西?这我倒没听说。要是给寨子里的人抓到了她可有乐子了。”
    我紧张道:“会怎么样?”
    海野硬邦邦地说:“我没亲眼见过,只是听说,学过寨子里的秘术,又想离开的人,大祭师会用巫术抹去他那段记忆。如果是偷学,或者学了以后逃走,一旦被寨民抓到,就会施法让他变成白痴。加上偷东西……当然处罚更重,具体我也不清楚。”说到这儿,他的口吻有些犹豫:“其实我一直很奇怪,当时大祭师派来的人就在你们学校,不可能感应不到她在附近。为什么不顺便把她处理了?”
    “我想……”一开口,我自己先吓了一跳,我的声音低沉、沙哑,难听极了:“是因为巫医已经诅咒过她……”
    “这样啊,”海野神情冷淡,只用极低的音量,自言自语似的道:“那么现在是诅咒应验了?奇怪,那女人偷了东西,我怎么不知道?几年前,我找到那些人的新住所时,巫医还是提到她就有气,但也只是骂她背信弃义,如果她还偷了东西,巫医不会不拿出来数落的。”
    我心里一颤,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偷东西是刘迎菲自己说的。她说自己从师父那里偷走一支竹筒,把里面的蛊毒养在培养皿中研究,可惜没有结果。为什么巫医好像不知道这件事呢?粗心大意没有发现吗?不可能。那么是刘迎菲在说谎?她为什么要往自己脸上抹黑?如果培养皿中的蛊毒不是从巫医那里偷的,她又是怎么得到的?我愈想愈不明白,或者说,我不愿意明白,因为答案太可怕了。带着一阵恐惧的战栗,我问道:“大祭师的那个追踪巫术是不是用过一次就会失效?”
    “我怎么知道?”海野没好气道,停了一停,他走到窗前,俯视院中的景物:“我想这件事有了结果,不管巫术会不会失效,大祭师都会把它收了吧。喂,你能不能谈点别的?”
    他后来似乎又说了什么,但我已经听不到了。我感觉自己扶在桌上的手一片冰凉。
    即使海野的话全是假的,我也无法否认,那段往事中有若干不合逻辑的地方。事实上,早在它们发生的时候,我就有隐约的感觉。我只是不想深究。以后的时光里,我常常想起那些“灵异”的片段,它们使我感到刺激和神秘,但对于事件中的人为部分,我一次也没回顾。我对推理小说毫无兴趣。在我看来,所有的犯罪,都是人本身的贪婪和愚蠢造成的。我只愿意研究大自然给出的谜题。
    但现在,我不得不去想了。
    刘迎菲一心想要用现代医学揭开蛊的秘密。可是,她竟然说她不十分清楚“非”的传说,需要几天时间去求证,因为她以前不相信那个传说。然而,在月坡寨里,那似乎不是“传说”,是一个事实,连患有自闭症的海野都知道的事实。即使刘迎菲不相信,也不会不清楚,身为巫医的徒弟,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是她的话中第一个自相矛盾之处。第二个疑点,是她给我和刘红琴看的照片。
    当时,看着那些被无形的东西蛀蚀得千疮百孔的培养基,我无法抑制从心底翻涌而上的寒意,第一次产生了退缩的念头。仔细想想,那不仅因为蛊毒的诡异第一次直观地呈现在眼前,还因为一种微妙的感觉——什么地方有问题。现在回忆起来,那些照片太新了。当然,新和旧只是个人感觉,没有根据,但我就是觉得不对劲。那只手机很新,里面的照片很新,照片中的物体也很新。总之,一切都不像刘迎菲所说的,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情。
    同样,那只竹哨的古旧程度,也不像仅有几十年历史。
    那一次,我脱口叫出“巫医姐姐”,刘迎菲虽然在微笑着,那笑却不像是欣喜的,反而带着点戒备和狡猾。
    其实,只要将海野的话与整件事情的经过相互对照,就可以得出另一个不同的故事版本,能解释更多疑点的版本。
    九年前,语文老师来到月坡寨求医,病愈之后盗走了巫医的两支竹筒,竹筒里装着蛊毒。同时丢失的,还有大祭师的“非”——外表看起来像是一只竹哨的东西。
    事实上,偷走“非”的人,不是白老师,是一直觊觎蛊术神秘力量的刘迎菲。或许,她真的是想利用现代科学来研究它。总之,她第一个发现师父的物品被盗,却没有立即声张,因为她意识到一个机会正摆在眼前。她偷拿了大祭师的“非”藏起来,并把所有罪名推到逃走的白老师头上。然而,大祭师施展的追踪巫术,让她不敢把“非”拿出来使用或者研究,即便后来她离开了月坡寨。
    至于十三从后山捡回的那只竹哨,应该就是来自后山。是曾经住在那里的少数民族留下的,我仍相信,他们就是月坡寨那些居民的先人。红卫兵的侵扰,让他们来不及从容迁走,或许有一只“非”因此被遗忘了,没有销毁或者带走。更有可能,他们是为了报复而故意遗下的。后山禁地的传说,延续了几十年,不可能完全是空穴来风。所有“见鬼”或者“中了诅咒”的经历,大概都是那只竹哨的杰作。
    已经无从查证,那只竹哨,是什么时候、怎样弄破的。不过,短时间内,生物不可能发生剧烈的改变。从蛊虫发生变异来看,哨子必定破损很久了。
    伍海确实为了获得保送资格,希望十三死掉。可我认为,白老师交给他的,是从月坡寨偷走的蛊毒。我不清楚,他是何时、何地、用何种方法对十三下手的,但语文课上的赌约和十三在后山捡到竹哨,应该都是偶然,与此无关。至于十三的死,到底是哪种因素在起作用,抑或是共同作用,恐怕无法弄清了。
    许多同学都触摸过十三拾回的哨子,中蛊的却只有几个。我猜,仅仅是触碰,并不会感染蛊毒,还需要另一个条件。那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想不出来。
    再后来,竹哨到了刘红琴手里,被她姐姐看到——哨子必定不是刘红琴在路上弄丢了,至少她曾把它带回家,抑或她在途中遇到了刘迎菲?反正她的表姐看到了那只哨子。
    刘迎菲回到贵州,或许真的只是单纯地想在出国前看看亲戚和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但哨子的出现,让她敏锐地想到,机会又来了。她开启了自己偷来的“非”,把蛊毒倒进培养基中培养。这样,大祭师很快就能感应到她的位置。她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移花接木,就跟九年前一样。
    大祭师的巫术到底不可能像无线电追踪器那样精准地定位。她派出的人应该是在一个小范围内寻找竹哨和窃贼。刘迎菲只要使对方相信,白老师的确偷走了大祭师的“非”,并且我们学校的一系列死亡事件都是他造成的。
    她在跟白老师交谈时,只说“寨子里的东西”,绝口不提那“东西”是什么。她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那样隐晦的说法似乎没什么意义,她不说白老师也清楚自己偷的是什么。问题是,那些话其实是说给谁听的?是不是那个时候大祭师的弟子——那个长相可笑的老头——我们的生物代课老师,正躲在什么地方聆听他们的对话?
    更幸运的是,她遇到了我。一方面,她隐瞒了我曾经学过蛊术的事实,却不断谈起相关话题刺激我的记忆,希冀我在无意当中吐露其中的秘密。另一方面,她也许想利用我与大祭师的关系,帮助自己摆脱追捕。假如我真的跟大祭师学过蛊术,那个老头就应该是我的师兄了,我们以前是不是关系不错呢?我想起那晚老头儿看我的样子,像是带着许多难过与感慨。我参与在这件事中,会不会让他放松戒心,轻易地相信白老师就是小偷,就是杀人凶手呢?
    显然,白老师并非如海野想象的那样,死在大祭师的弟子手里。刘迎菲不会让他们有深入接触的机会。否则,她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那么,语文老师是不是由于相信了她的恐吓而自杀?她会冒这个险吗?她是不是那天在办公室里做了什么?她坚持说自己只是个医生,不懂得巫术,可是谁知道呢?她跟了月坡寨的巫医七年,总能学到点什么吧?不,即使只是医生,也有足够的聪明和冷静杀人了。
    那么,我呢?接下来,我是最该死的人了吧。我最有可能看穿她的花招,也有条件去告发她,如果那些且兰遗民真的不那么难以寻找。她曾一再告诫我,海野的病情相当危险,也是为了不让我发现她的秘密吧?可是这样就够了吗?因为我是她表妹的好朋友,还是我们曾经交情很深,她轻易地放过了我?又或者,她早已在我身上植下了什么巫术,不过暂时没有发作罢了。
    我毫不怀疑陈欣然和姚琨是白老师害死的,十三和伍海的死也应该和刘迎菲无关。但是其他人呢?真的只是意外吗?尤其是哨子从刘红琴包里回到学校的后山,是蛊虫们怀念自己长期居住的地方,借由宋奇志的身体“回家”?还是刘迎菲为了将嫌疑引到语文老师身上,动过什么手脚?甚至她为了研究蛊毒的作用,将我们当作试验品,包括她自己的妹妹?她一定很想看看蛊毒是怎样作用于人体的吧?她是不是知道,感染蛊毒的另一个条件是什么,并且利用它制造了那一连串死亡事件?
    我的项链只是不小心丢了,还是真的被某人偷走?如果确实存在“某人”,会是刘迎菲吗?而我的身上,还藏着一个怎样的秘密?
    姚琨在我书包发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陈欣然由此断定我也是受害者。也就是说,那是一样对我有害的东西。是谁把它放进我书包里的?可能是白老师,他大概早就认出了我——在月坡寨治病的时候,他一定见过我。是的,我想起来,虽然自己语文成绩很好,他却一直不喜欢我。也许,学校发生的连续死亡事件,令他觉得那时除掉我是不会引人注意的。然而,更可能是刘迎菲,因为我不记得白老师接近过我的书包,她却有那么做的机会。
    也许,我的胃病、以及现在偶尔发生的幻觉,就是某种蛊毒发作的前期表现?不知道,当它大爆发时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海野所说的一切只是他妄想症的表现,刘迎菲就是一个责任感极强的医生,一个温柔善良的大姐姐。照片是她用新手机翻拍的。她让我少接近海野是因为关心我。我的项链是自己滑脱的,大约搭扣坏了吧。其余的事情,也都是我捕风捉影的怀疑。
    不,不对!我蓦然想起那个黑影,那个不时现身的鬼魅,那个无数蛊虫聚集形成的“女人”,它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清晰,并与一个人的形体逐渐重合——刘迎菲。没错,如果她披散头发,穿上长袍,就跟那个影子的轮廓一模一样!
    难怪第一次看到那个黑影,我就有种怪异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我们的关系曾那么密切;陌生,是因为我那段记忆已被抹去。
    那是否意味着,变异蛊虫的操控者就是刘迎菲?我不知道怎样训练蛊虫排列出特定的形状,但我知道,所需的时间一定不会短。也就是说,早在十三拾到竹哨以前——可能是好几年以前——刘迎菲就发现了那只哨子并尝试驯养其中的蛊虫?她是从月坡寨的老人口中得知,我们学校的后山曾是他们的旧居?还是围绕后山的种种恐怖传说启发了她?接下来,是偶然还是经过细致的搜寻,她找到了那只竹哨?当她发现竹哨的破损、蛊虫的变异,她就想到了训练那些变异的病原生物?
    我试图理清整件事,但大脑中全是一团团的迷雾。
    她的动机是什么?似乎很简单。如果能够自由使用从月坡寨盗出的“非”,她至少可以像白老师一样,不留痕迹地除掉妨碍自己的人。而作为一个医学生,只要研究出一两种蛊的原理,荣誉和金钱就会滚滚而来。那么,她为什么不在找到竹哨之后,马上实行李代桃僵的计划,让大祭师收回追踪的巫术?因为那时她不知道白老师的下落吗?她训练蛊虫聚合成自己的样子,又有什么意义?我以为,只有宗教首领才会以此震慑信众。
    为什么她好像毫不在意被大祭师的弟子发现?是不是她也知道自己被诅咒了,寨民们早已放弃对她的追寻?可是,她为什么一点也不害怕?她不相信诅咒吗?一个现代人不相信诅咒很正常,但在月坡寨住了七年的她也不相信吗?
    无论如何,刘迎菲已经死了,一切谜底也随之埋葬。但事情并没有终结,因为那只“非”还在。她的母亲会在整理遗物发现吧?然后呢?她认识那东西吗?她会将之销毁还是继续研究?会不会,刘迎菲把它藏得太好,直到若干年后才被某个人无意中找到,继而引发另一串死亡?
    又或者,刘迎菲根本没有在英国死去?那只是她们母女合演的一场戏,为了彻底摆脱且兰遗民的追踪。其实,她可能躲藏在某个地方,研究更新型、更厉害的蛊毒。
    说不定,她就在我的身边。毕竟,西南山区才是蛊术的发源地,才是研究蛊毒最理想的地方。
    说不定,我会是她的第一个试验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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