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爬行人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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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接近山顶,地势越发陡峭,我必须用一只手抓住身边的草茎,以维持平衡。牛仔裤被夜露沾湿了,贴在腿上,很不舒服。呼吸有些困难,鼻腔火辣辣的,但还在我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早在念小学的时候,我就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很奇怪,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我是个非常讨厌运动的人,只有体育考试前夕才会“临时抱佛脚”地练习几天。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我的身体不很好,常常头痛恶心,不论是晕车、受寒、中暑、过敏……必定伴随这两种的症状,尤其是头痛,有时没有任何诱因就会发作。此外,我平衡感极差。可是另一方面,我的耐力相当好,虽然不常出门,但每次陪朋友散步或者爬山,走上几个小时也不会累。而且,我的力气极大,在扳手腕的游戏中,就连热衷跆拳道的刘红琴或是班上最胖的、体重是我两倍的女生也赢不了我。最古怪的是,从来只爱静静坐着的我,小腿肌肉却异常发达,跟学校足球队的男生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点至今仍让我十分苦恼,也是我一向不穿裙子的原因。当然,我未曾把这些看似矛盾的异状放在心上。我相信,每个人的体质都有自己奇特的地方。
    临近顶部的一段路几乎是陡直的,我再也顾不得会划破皮肤,探手攥住一蓬灌木,小心翼翼地寻找落脚点,每一步都踩实了才敢再向前。当我终于攀上山顶时,双掌已是伤痕累累,袖口也撕裂了。我胡乱抹去额角的汗水,借着电筒的光,四下打量——一到山顶,地形蓦然变得开阔平坦,似是一个巨人用大斧劈出来的,遍地都是灰白的草茎,落叶浮在草间,树木没什么规律地排列着,仿佛一个个不怀好意的妖怪。这时,手电光比最初暗了不少,惨白的光线里,每一样物体都显得扭曲而诡异。
    “四棵大槐树之间……”我用心回想着后山禁地的传说,一面用手电照向近旁一株大树。即将进入十月,那树的叶子落去大半,缀在枝头的也尽数焦枯翻卷,根本无从辨认品种。我叹了口气,霎时间涌起一股茫然无措的失重感,怔怔看着黑暗中各种奇形怪状的影子。
    “管他的,既然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沉思了一会儿,我一跺脚,从书包里翻出一把用塑料纸包着的极小的铲子,向荒草深处走去。电筒的光又暗了几分,我加大步子,一边焦急地左顾右盼,每当看到凸出地面的小丘,就奔过去铲起一些土,希望自己可以无意中触碰那所谓的“诅咒”。我不知道自己在山顶呆了多久,只是一直那样机械地走着,用铲子刺向隆起的土堆,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感觉有些不妥。沿途好几处地面,枯草被压断,石块翻倒,泥土上甚至有指甲刮出的痕迹,似乎不久前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搏斗。
    一阵冷风吹过,山下传来远近难辨的虫鸣,我一惊,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恐惧沿着脊柱迅速往上攀升——山壁上随处可闻的虫鸟鸣啼,到了山顶却陡然绝迹。我环顾四周,明明草木遍地,却没有任何活物的声息。此际尚未入冬,虽然山顶不少植物已经干枯,犹有大片的绿意点缀其间——那是几十株松树柏树,和一簇簇不知名的灌木,理应是小鸟小虫小兽的乐园,然而竟会一片死寂。到底是怎样一种力量,让小动物们不敢涉足这里呢?
    想到这儿,我不寒而栗,但是心中的好奇也达到了顶点,还有些微的兴奋。同时,我又忆起了十三从后山回来以后的一言一行:“那晚,十三真的在这里呆到天亮?到底是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竟让她忘了时间?还是什么力量羁绊着她,不放她离开?再怎么古怪,不过是一枚哨子,吹响之后会看到什么?对了,那哨子在黑暗中泛着绿光,那种东西不可能是夜光的……难道是磷粉?那竹哨是从坟里挖出来的?不可能,十三再怎么荒唐大胆,也不至于……”
    似乎为了应和我的想法,不远处突然响起尖锐的哨声,好像无数细针扎着我的耳膜。拼命忍住滚到喉头的惊叫,我在原地不住打转,一面忽左忽右挥动着手电。光柱乱射中,仿佛所有景物都在旋转蠕动,我一阵目眩,不由得站住了,单手捂着眼睛。哨声仍在继续,时短时长,时高时低,犹如来自地狱的魔音,我却在声音中渐渐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我握紧手里的电筒,照向哨声发出的方向。然而,电池已经快耗光了,手电的光只能找出几寸远。
    哨子的声音似乎近了一些,伴随着什么物体擦过枯草的响动,我浑身僵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着看着,前方三四厘米高的草丛倏地一阵摇晃,草间出现了一个幽绿的光点,这个时节,不会有萤火虫,也不像是什么猫科动物的眼睛——那样应该有一对。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同时使劲拍着电筒,却不能让它更明亮一点。
    “是只独眼野猫吧?”苦笑着安慰自己,我忽然心念一动,关掉了手电——我并非想让对方看不见自己,如果那是一只野兽,即便它没有夜视能力,单凭嗅觉和听觉也足以捕捉我的动向了。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极普通的生活现象:快要没电的灯具会越来越暗,可是,把它熄灭一段时候再开启,会有那么十几秒的时间,恢复电量充足时的亮度。
    我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尖利刺耳的哨声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又迫近了一点。我慢慢看出,在一簇荒草中之中泛着幽光的,正是那只哨子!凭借它可怜的幽绿的微光,我发现草丛中伏着一大团黑色的东西——应该是一只体型跟人差不多的动物,那家伙四肢着地,嘴里叼着竹哨,哨子的幽光,映出两排青森森的牙齿。
    “那是什么?”我心头一紧,竭力忍住想要后退的念头,一下子摁亮了手电,将白色的光柱向对方投去——
    野草间,趴着一个人。从衣着和发型看,是个男生。
    那人一头乱糟糟的短发,身上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男装,动物一般四肢并用地在地上抓刨着。他的脸如同烧熔的蜡像,白花花一大团,凹凸不平,仅能辨出一张嘴——一个没有嘴唇露着牙齿的黑洞。那张嘴依然咬着哨子,随着尖锐的哨声,嘴角淌下一道道黄色的黏液。
    这时候,手电再度变得暗淡,我眼前一黑,耳中灌满疯狂的哨声和草叶摩擦的声音。模模糊糊地,我感觉那张惨白的脸近了些,似乎那人正向我爬来。全身好像浸在冰水里一样,我微微发着抖,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跑步绝非我的强项,而且,把背部暴露给“敌人”,是愚蠢的事情。事实上,那一瞬间,我仍以为眼前的一切太荒诞了,现实中并不存在那样的东西,一切只是幻影,不能对我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
    “你是猪啊,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一个阴恻恻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接着,一条黑影撞进了我的视野当中,是那个绿头发的少年。他一把夺下我手中的电筒,朝前扔了出去。一声闷响过后,我听见枯草折断的脆响,伴随尖利的哨声,草丛中传出断断续续的呻吟,那是一种介乎狼嚎与猫叫之间的细细的、凄厉的声音,我感觉背上汗毛一根根直竖起来。
    那男生猛地拽住我的胳膊,吼道:“快跑!”便扯着我,飞快地朝山下跑去。我什么也看不清,不时被石块、树枝绊住,好几次险些摔倒。他骂了句什么,伸手握住我另一只手臂,几乎将我整个人托了起来,风一样向前冲去。
    半小时后。学校的操场。
    我坐在秋千上,一边喘气,一边对着路灯端详自己的手表。也许是上山的时候撞到了什么东西,指针早就停了,我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刻,不过校园里静悄悄的,教学楼只有两三个教室亮着灯,晚自修应该结束好一阵了。
    “奇怪,”旁边的秋千上,坐着那个绿发黑衣的男生,他始终凝视着后山的方向:“你注意到了吗?刚才那家伙,是用门牙咬住哨子的,那样能够吹响吗?”
    我侧目扫了他一眼,他脸上一滴汗也没有,呼吸平稳如常,应该是个运动健将。我叹了口气,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感觉大脑一片混沌。半晌我问他:“你也看到了?那不是我一个人的幻觉?”
    少年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山顶到处都是断草和指甲刮出来的印子。你的幻觉可以造成那种景象吗?”
    我想了想,低声道:“我们……是不是应该报案?”老实说,我很希望少年能够说“不”。我不怕什么鬼怪,却很怕麻烦,怕占用自己的学习时间。何况,我也不认为警察会相信这么离奇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我直觉那“东西”不是鬼,却又相信他不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有种莫名的预感:当很多人一齐去寻找时,他一定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报案?”少年皱着眉:“报案说什么?说山上有个疯子趴在草丛里吹哨子?警察会管这种事吗?”
    “那是一个人吗?他怎么会……他的样子……”我喃喃自语着,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一个念头在心头慢慢膨胀: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今晚的一切都是如此不可思议,不管是眼前的少年,还是山顶的怪人,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存在。可是,我又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幻觉呢?
    这时,几个女生勾肩搭背地穿过操场,往学生公寓走去,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我盯着她们的背影,蓦地想起一件事来:伍海自杀的那晚,我从操场边经过,一群初中生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关于“帅哥”的话题,也就是那时,我忽然产生了被人跟踪的感觉。难道说,那个时候真的有人在暗中窥视我,而且是一个“帅哥”……
    我悚然一惊,回头望住那个绿发少年,来不及说什么,他已经先一步开了口:“喂,十点半了。你再不回家,你阿婆会来找的。要是她发现你跟男生坐一起聊天,你就惨了。”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事情?你……跟踪我?”我又惊又怒,却还是感觉荒诞和不真实:“你究竟是谁?你想干什么?”
    少年又一次露出那种奇怪的笑容,冰冷,带着深深的嘲讽:“我是一个忍者。”
    我怔了下,怒极反笑:“那么说,你跟踪我是在执行任务?”
    “当然不是,”少年淡然道:“我都是在没有任务的时候来看你。”
    我耐着性子最后问了一句:“你是日本动漫的狂热爱好者?”
    少年不说话,扬起脸看着黑沉沉的天空,脸上依然是那种冷冰冰的、讽刺的神色。
    我又一次打量他剪影一般轮廓清晰的侧脸,微微叹息着跳下秋千,往校门口走去。毫无疑问,这个英俊的少年有某种严重的精神疾病——我对精神病学没多少研究,应该是妄想症之类吧。但我没有将自己的看法说出口,只是带着些羡慕,想象他在另一个奇幻世界的景象。
    多数人都把精神病等同于疯子,像对待什么可怕的瘟疫一样躲得远远的。但在我看来,他完全有妄想的自由,他的行为没有伤害任何人,他喜欢留在那个世界里。我不知道,妄想的世界,跟真实的世界,到底哪一个更幸福。可是,他看起来显然比我快乐。虽然我没有看到他欢欣的笑容,但他脸上没有我那种麻木和疲惫——不只我有一张那样的脸,班上每一个同学不和别人说话时都是那样一张麻木而疲惫的脸,那是心累了的人才有的没有光泽的面容。
    也许,十三是一个例外,可是她已经死了。当然,刘红琴也没有那种被遗弃的破布娃娃一样灰败、疲累的脸——她不是我们班的,但她班级里其他的学生,看上去也是那种无精打采、眼神茫然的样子——应该说,那就是大多数高中生的表情吧。可她不一样,她有一颗自由的心,从来不在意世俗的规矩,总是过得自在奔放,这也正是她强烈吸引我的地方。不过,现在的她……
    “啊,刘红琴……”从那个黄昏开始,每一次想起这个名字,我都感觉心口一阵刺痛。好友正陷身于巨大的麻烦当中,不,不仅仅是麻烦,而且是危险,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助她?今晚我做的一切究竟有没有意义?或许,我不该就这样走掉,我应该追问绿头发的少年,问他觉得山顶上“那个”究竟是什么。
    蓦然停步,我回首望向操场的方向。昏黄的路灯下,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那具少年曾经坐过的、现在空空的秋千在前后晃荡着,生锈的铁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举目四顾,依旧没有半个人影,空荡荡的校园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诡秘气氛,仿佛后山那个怪物下一秒就会吹着竹哨从某个角落里爬出来。噢,不,不是“他”吹出的哨声,“他”只是咬着一只自己会响的哨子。
    我低下头,疾步冲向大门。正面的两扇大铁门已经落了锁,只有侧边的小门虚掩着,我推开门往外走,就在刚刚步出门口时,我一眼瞥见立在一旁的大镜子里自己的脸——镜中映着一个清秀的女孩,只是脸很脏,从脸颊到额头,有一大片污迹。
    “怪了,我不记得有蹭到脸……”我不自觉地止住脚步,站到镜子跟前,借着门卫室里射出的灯光,仔仔细细端详自己的面部——我的脸上一团刺目的黑色,不像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仿佛一跤跌进煤堆里那样,一粒粒细小的煤屑似的东西嵌进了皮肤里,只有针尖大的一点儿露在外面。
    “什么东西?怎么会这样?”大脑一片空白,我捂住脸,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我的许多行为习惯都不像女生,但爱美这一点,却未能免俗。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略一定神,重新凑到镜子前。那片黑印还在,但又跟刚才不一样了:颜色稍微淡了点,看起来像是内出血,表皮上那些黑点消失了——或者说,它们全部钻进去了?
    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把我吓住了,我使劲挥手,想拂去这个诡异的想法,大脑却不受控制地运转着:“它们是什么?它们会进入身体的哪一个部位?它们将在我的身体里做什么?”
    整个人几乎趴在了镜面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一面伸手按压脸上那片乌青。我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不只是手而已,我的肩膀、背部、双腿……身体每个部分,都开始发抖。被手按住的脸上的肌肉,也一起战栗着。在压力的作用下,灰黑的颜色渐渐淡去,最后消失,我仍不想放手,皮肤被压得发白,直到出现疼痛感,我才慢慢松开了手上的力道。
    合上眼睛,我垂下手,做了几次深呼吸,再睁眼时脸上那片淤青似的黑色已经不见了,皮肤只沾着一些灰黄的尘土——应该是从手上蹭到的,从后山下来,我还没洗过手。用袖子擦去那些污迹,镜子里我的脸又变得干干净净了,只是心头的阴影怎么也抹不掉。
    不祥的感觉汹涌而来,海啸一般。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走在平常回家走的那条路上,用比平常快得多的步伐。书包里还有一大叠卷子需要完成,我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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