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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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生的真理到底是什么?究竟人从父母亲的血液中获得生命并且生于这个世间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有人的生命伟大?为什么有人的生命卑贱?判定这一切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善和恶是不是人们编撰来欺骗自己或者别人编撰来欺骗我们的?那些古代的伟大的圣贤们,在他们睿智的脑海里,会有这一切的答案吗?如果有,我凭什么相信他们的答案就是真正正确的答案而并非是那一群编撰了善恶来欺骗我们的人的思想?
世界观突然在张并生那一句笑着说的“正好上天对你的惩罚”中颠覆了,他现在也觉得自己确实是个罪大恶极的人。可是这份罪恶究竟从何而来?为何他会觉得张并生那一句如同精神病患者的苍白一语中感受到真正的顿悟?凭什么啊凭什么?凭什么他的思想一直以来受到外界的束缚和左右,凭什么他现在连生死都无法判定是对错。
活下去的执念越是强烈,对程潜的渴望也随之变得突出,好像现在只有活下去才是真的爱程潜和对得起程潜的表现。责任是一种什么东西?从来摸不到却一直真实地存在着,程潜到死都没有抛弃他的责任,虽然他死了,可是他的责任尽到了。人似乎只有到了这种境界时才能彻底地理解以前经历过的一切事情的真正的含义,没什么比这一时的顿悟更加充满生机和力量。现在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和程潜相处时总会如影随形有一份不可逾越的自卑和怯懦,是因为那份对于责任的担当和承载力使程潜特别地高大起来,而自己身上从来没有半分责任,肩上没有扛起过任何重量,与程潜相比,自己太轻了。
方路杰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能垂着脸孔将所有的人生遗憾埋进这沧海浮世的尘土中。
对面的一队士兵正举枪瞄准了他,只要指挥一声“射击”的命令下来,他的人生到这里就彻底完了。
带着满腔的不甘和悔恨,带着全部的忧愁和绝望,也带着对于人世最后的一次领悟,他在云层中勉强投下来的光里抬起了头颅,将面孔迎向天空。
“住手,都放下枪。”
转机来的出乎意料,又充满生机得令人毫无防备。
方路杰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好长时间才慢慢垂下头,不确定地追寻着刚才那声音的来源。
在之前一路上押解他过来的两名士兵重新走上来,一左一右夹着他朝一个未知的方向行走。他能听到后面跟上的脚步声,似乎张并生也正在完全无知的情况下被从对死亡极度到僵死的准备中硬拉回来。
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被揭下来,视线重新收获着这个世界。不知道为什么,在蒙着眼睛的时候方路杰的第一映像是去寻找那个打断他的死亡进行的人,但是当视线重新回归时他却本能地扭头去看旁边的张并生。张并生也同他一样,正苍白着一张脸朝他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张并生的脸看上去特别的灰暗,好像至此的行刑被打断是对他的一次极其残忍的折磨。
方路杰认真地看了张并生一会儿,却怎么也不能理解张并生这一时复杂到无法解释的表情和眼神。
“真不好意思,来迟了些险些酿成大祸了。”
面前正站着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他同那位指挥一样穿着锃亮的军靴,一张脸上的眼睛深而明亮。
中年男子看看方路杰又看看张并生,笑了笑:“张敬将军可真是不辞辛劳啊,连夜赶了数十封电报发到南京总理府那边,总算换来了这一纸特赦令。”他一边说,一边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只不过这中间实在是手续繁多,所以我快马加鞭也差点赶不及送来。不过还好还好,赶上了,不然就是在对不起爱子心切的张敬将军了。”
中年男子笑一笑,但是方路杰却明白了自己还是没有机会活下去了。他不免失落,但是心里竟然微微有些替张并生高兴,至少同来的他可以活下去了。这个想法生出来他自己都忍不住想嘲笑自己,原来面对生死时,是会模糊了仇恨的界限的。张并生害死了程潜,这份罪,等自己到了程潜面前,由自己替张并生还吧。
“这个把两位的脸上的布都取下来实在是不好意思,毕竟是人啊,看见了枪口总是要不舒服的。可是没办法,脸上蒙着布我实在是怕认错人,所以请方路杰先生见谅了。好了,少将军,我们走吧。”
那位中年男子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声音也是恰到好处的恭敬和恭喜。然而此时的方路杰和张并生都是一派怔然,两个人都一副木讷的表情。不同的是,张并生的怔然和木讷是一种死灰般的沉默,他不像方路杰那样意外、不可置信、难以理解,他仰头闭起了眼,似乎已经极度地坦然了。因为这时的中年男子弯腰请的人并不是他张并生,而是方路杰。
在方路杰怔然的时刻,站在张并生后面的士兵走到了他身边,将刚才揭下来的黑布重新蒙上他的眼睛。方路杰怔怔地说不出话,僵硬甚至是无措地望着这一切。在张并生那张充满了自嘲和悲瑟的脸上,他突然读懂了前一夜张并生的无助张并生的逃避和张并生的绝望。原来这一切都是这样设计的,张并生躲的,是被自己父亲亲手掐死的残酷而惨痛的一刻。
看着依然弯腰“请”着他的中年男子,方路杰嘴唇微微发颤,虚浮得几乎要散在出口之前的声音慢慢发出来。“你真的看清楚了?你真的知道我是谁?……”
“特地摘下黑布仔细地看过了,当然是不会再认错的。”中年人这样回答道,他那双深而明亮的眼睛用一种了然的神色注视着方路杰,似乎他早已明白方路杰此刻的疑问会出现。“时间不早了,本来耽误行刑就不对,要是再耽搁,可就真的要出事了。我们走吧。”
一队士兵从后面簇拥过来,将方路杰和中年男子包围这离开了荒沙地。身后又重新传来了一遍“预备瞄准”和一阵整齐划一的枪械声。方路杰被簇拥着无法控制地往后回头看,可是精挑细选换出来的高大的士兵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张并生。在缝隙极其短暂的一闪中,他看见了之前在车上陪他说了漫长一段话的那位指挥。现在那指挥还是只穿着白衬衣,双手插在腰间,正一丝不苟地指挥着现场。他没有回头看离开的方路杰,尽管方路杰身上还穿着他的军装。
随着一声“射击”的命令,一阵枪声震荡耳膜。方路杰却没有勇气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