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时代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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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路杰虚弱地笑了一下,被汗水浸湿的头部无力地靠着吊起来的手臂。“你想和我同甘共苦,不必了,你有你自己的路,不要因为我绊住了脚。”
“路杰,我会尽量救你的……”
“不用,少将军。”方路杰闭着眼睛摇头,“我今天就这样对你说——不要被绊住脚,否则,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你懂吗?”
“你是说,你会报复我的吗?”
“你这个人呐……”方路杰无力地叹息一声,“你就是这样,你的想法里总充满了对别人的防备,总担心着别人的报复。可也正是这一点,你才能好好活着。所以我才要劝你的,一旦你被什么绊住脚,你就完了你知道吗?”
“你关心我?方路杰,你真的是这样,到死都要拉别人一把。可你怎么就不肯拉自己一把?”
方路杰头歪着,眼睛闭起,无畏地笑一声:“我也不是真心想救人,我只是觉得,反正我的命已经到头了,最后还能拉别人一把,也不少什么。毕竟段启才十六,他以后的日子还长。”
“可你想过没有,你自己也才十九,你干嘛这么早就放弃自己?”
“我觉得活着没意思。”
“那你觉得什么才叫活得有意思?方路杰你怎么不明白,生活就是这样,你最后关头宁可拉别人,你何苦不拉自己一把?”
“大概我这人生下来就这样,不喜欢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那你也不要死在我手上啊!你这样我好过?”
“谁让我认识你呢?你就自己认了这个亏吧。”
方路杰惨白的脸摆出一副无畏的笑容,眼睛微弱地睁了一下,接着又疲惫地闭起来了。
“方路杰,我知道你恨我,可你别这么折磨你自己。”
方路杰摇摇头,“我不折磨谁,我真是觉得累了,困,你让我休息会儿吧——张少将军。”
看张并生落寞地离开,方路杰闭着眼睛,想让自己睡一会。他觉得难受,全身叫嚣着不能忍受的疼痛和苦恼。他告诉自己,睡着就不痛,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可是人都是喜欢跟自己作对的,越是想睡着,整个人就越是清醒,背上的疼痛也越来越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吃一颗吧。”
嘴边上突然被人递上来一颗黑乎乎的小丸子,是那个执鞭的军管。方路杰抬头望了他一眼,摇摇头。
“放心,不是大烟做的‘万福丸’,就是普通的止痛丸。”
听他这么说,方路杰才张开口,把那颗药丸吃下去。那军管嗤嗤地笑一声,拖了张凳子在方路杰旁边坐着。“你这个人真奇怪。”他说,“进这个地方的人多不胜数,但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你是条汉子,我那是正宗的牛筋鞭子,极少有人挨了那个不是哭爹喊娘,多硬的汉子都得惨叫得像杀猪。我知道你,你爹是徽兴商行的会长,你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少爷。其实我真不相信这是真的,哪有哪个少爷能挨得住这样鞭子的。”
“止痛药”的效果很快上来,方路杰感到自己眼前白茫茫一片,像在雾里,整个人轻飘飘的,有种说不出来的迷幻的感觉,整个的世界都缠绕着舒服的不可思议的幻觉。他不能自持地仰起头,全身都软下来。“你骗我……这根本就是……”
“就是鸦片,又怎么样?”那军管摇摇头,从怀里掏出包烟,叼一根在嘴里。“你这个人,明明把生死都看得淡了,干嘛还在乎堕落不堕落?再说,你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少受点苦不好吗?我就不信这世界上真有谁是不怕痛的,说不怕死的,那是有,可不怕痛的那都是硬撑的。”
“嗯……你说的对……”方路杰堕落进鸦片的奢靡幻境里,整个人混沌起来。“可以不痛的话,谁愿意痛啊?……可世上有几件事是你愿意或者不愿意,就能做主的事?就好像我……”他轻不可闻地笑一声,像是开心,又像是痛心。那张英俊秀气的脸苍白的,在鸦片的迷幻作用下变得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美丽,和能够扎伤人心的脆弱。
那军管叹一声气,手里的烟慢慢地燃烧着,腾起大片的白雾。“你根本就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看淡生死,其实你很想活着的,想好好地活着。不然你就不会在乎吃的是鸦片还是止痛药。因为你想活着,你的思想里还有很多关于以后的设想,还有对未来规划出来的,想要实践的人生。我说的对不对?”
方路杰在这一刻闭着眼睛,不做声。他默认了。
“其实人不都是想好好活着的吗?你这样想没有错。可就像我们少将军说的,你为什么就不肯拉自己一把呢?毕竟你也才十九,你的一辈子还长。”
方路杰继续沉默,闭着眼睛,可是并没有睡着,他听得见那军管的话,可是他不愿意回答。那军管自顾自地把烟拈息了,抬起一双深有目的的眼看着方路杰。“程潜是洪帮的大哥,而你,跟他关系不一般对不对?不然你何苦这么帮他。”
到这时,一直沉默的方路杰才终于有反应,眼睛迷茫地睁开来,似醒非醒地看着军管。“你跟我说这么多话,主要目的就在这吧?”
“人嘛,偶尔糊涂才好,你何必这个时候还要死撑着清醒过来。”那军管是常年在审讯处工作,对于审讯早有一套不同于一般的高超手段。他扔了烟头站起来,眼睛里充满了失望。“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固执?我从你一进来就知道从你嘴里肯定问不出什么东西来,可是我又不能什么都不做对不对?你自己也说了怕痛,为什么还不装糊涂一点,顺着我的意把该说的就说了呢?非要死撑着清醒,你图什么呢?还是说,你真的就想年纪轻轻死在我这审讯处大牢?”
鸦片在方路杰身体里面持续升温,带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受。他听着那军管的话,感觉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他整个人的身体好像都不复存在了,全世界里只剩下他一缕光秃秃的的灵魂,在无拘无束地随风漂流。“真美……”
那军管嗤笑一声,“当然美了,你以为现在那么多人为了这黑乎乎的大鸦片倾家荡产是为什么?不就是图现在你看到的这些‘美’?”其实他心里还是很惊叹于方路杰这个人,牛筋的鞭子打了不为所动,上等的鸦片诱惑不为所动。
这个人看上去斯文沉静,天生一副世上绝有的面目。对生死不拒,对软硬不拒,对爱恨不拒。“是不是别人对你做什么你都照单全收,一点不含糊?”
方路杰脸高高地扬起来,对着头顶上昏黄的灯光。眼睛已经不能清楚视物,但那一缕淡薄的微光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深深地打动了他。“看情况吧……”他对着那灯光微微地笑。“好比现在,我是拒绝你的审问的。”
“你还真诚实。”那军管叹气。“我真是要劝你一句,做人别太正直,没用的,你图什么,最后毁掉的还是自己。”
“这话……听着有些熟悉……”
“不奇怪,你这样人,一定有人对你说过差不多的话。”
“嗯,我想起来了。那人是这么说的——年轻人,大姐姐在这劝你一句,这世道,太正直了不好,容易碎,啊?”他学着那个浓妆女人的口吻,脸上带出淡淡悲伤的笑容。“我记得是什么时候听过的,是我去找小五的那次。我看见他的腿被人砍了,一条腿只有一截空荡荡的裤管,血都流到地上了……我可怜他,我帮他付房租,我背他回屋子……可是我换不回来他那条腿……”
“这不就是人生嘛,你该庆幸,砍掉腿的人不是你,而不是可怜那个被砍掉腿的人。当然了,如果你能这么想的话,现在也就不会在我这儿了,对不对?”
“你跟我说说你们少将军的事吧?现在鸦片还没过去,你大概不会对我动手吧?”
“你倒是不一般的聪明。不过你居然会主动关心起别人的事,倒不太像你这样人做的事。”
“为什么不像?我是看上去就很无情的人对不对?”
“不,你这样人应该说是太可悲了,尤其是活在这个年代里。”
“为什么呢?”
“你这样人对于知道的事情一定都是放不下的,对所有的事情总是照单全收。知道多,管的就多,最后肯定是保不住自己的。可人都是有自保意识的,所以你表面习惯不闻不问,让自己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
“噢,是这样啊……呵呵。”他忍不住笑一声,“这话我好像又听过。大上海时,何二爷说的。他问我——‘方路杰,你认为自己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你到底想救多少人?在救这些人之前,你能确保先保得住自己吗?’”
“道理本来就差不多,就看你愿不愿意听而已。其实我挺看重你的,就趁现在多跟你聊聊,稍后是怎样,你就别怪我了。”
“嗯。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