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7】倾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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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君身体抱恙,若再不好生休憩……”为首的太医颤抖着声线,抚过方锦的脉象,律动不齐,沉浮不定,片刻几多泥泞,脉重而缓,片刻好般急乱,脉轻而悬。沈笙将自己背回醴泉宫,又是死命地掐上人中才让自己省了人事——在这般紧要关头,方锦若是再出什么岔子就更乱了。“臣……”老太医直直地跪于榻前,夺眶而出的泪水沿着那沟壑纵横的皱纹蜿蜒而下,“贵君,老臣效力大戌三朝,实着不忍心在有生之年……”几近呜咽,方锦轻轻扬手,示意对方自己已然明了他的意思。
方锦轻咳了两声,随手扯过一件锦袍披于肩上,大戌三十三座城池,转眼竟仅剩三座土地——如今天下只剩这皇城后宫深院之中保得一丝安宁。老太医是三朝元老,自然不愿亲眼看着大戌江山为外夷铁蹄践踏,殊不知这皇城之外已然血流成河,汇成汪洋。“诸位听在下一句,好生打点行装,南下吧,”他微阖了双目,掌中紧握着一盏清茶,“大慕虽说南上进攻,但之初收服边境小城并未动用太多武力,诸位想着法子绕个道,带着家人往盐城、萸城之地迁行……不要做无辜的牺牲……”
“贵君,臣生是大戌子民,臣不愿苟活于外贼旌旗之下!”“臣也是,国在臣在,国灭臣亡!”“臣愿为大戌抛头颅洒热血!”榻前跪倒一片,为首老臣亦是老泪纵横,他将项上官纱取下,搁置一旁,俯身行下大礼:“贵君,臣等深知贵君仁德素朴,为臣等身家性命着想,然请贵君念想臣六十年大戌赤子丹心,臣做不出这等对不起大戌的事……”
方锦抿了抿薄唇,阴虚攻心,不过是简单的说句话,转个身,左胸便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如今圣上被捕,大慕贼党挟天子以令天下,诸位诚心撼天动地——只是这大戌气息奄奄,劫数已到,君子乱世则隐,明世则出……望诸位三思,”见太医院群臣依旧跪于面前,方锦轻叹:“都下去吧。”
差退了医官,方锦试着下了床,红木桌案上搁置着一方玉玺宝印——当日怀仪被劫,言默将这国君象征压于桌前,将那亲王权限一并押上。今朝他方锦却规劝太医院众臣摒弃家国,以谋生为先,未免太不给这方玉印面子。
男人颓然地笑笑,将宝印推至一旁。取出最后几份江南贡上的铁观音,命下人煮了壶清水送上来。茶香依旧,方锦不禁想起半年前一个凌霄败谢的夜晚,怀仪忽的找上自己,差退词昊之后,她枕着自己的臂弯微阖双眸——她虽说只有二十出头,眼角却生出了几丝碎纹,初秋的夜晚并没有寒意,她却将一床罗被盖得严实。凑得近些,便可以看见少女双唇因为过度干燥裂了几个口子,双颊的神色亦显得苍白泛青。
方锦叹了口气,“怎么了?”见少女兀的睁开双眼,男人轻笑而问。
“没事……”怀仪摇了摇头,她伸手覆上方锦的下颚,却见面前男子稍稍皱眉,“朕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拖着慵懒的调子,她的声音尽显疲累。
方锦不可否认地点了点头,之前为圣上诊脉的是自家的司药公子,这诊断结果自然不会瞒着自己。他浅浅一笑,倒没有什么感伤的情绪,“在下不知道是称赞老姜甚辣,还是感慨这宫中心机至深。”
“刚刚知道的时候,我在想,世界上当真有那么狠心,心计如此缜密的母亲……”连“朕”这般熟络的称呼毅然抛却,她垂着眉睫,悻悻而语,“转念一想,当年我不也是狠得下这个心,亲手刺瞎了自己的娘……”人,就是这样喜好犯贱的生灵,而出生帝王者、伴君伴虎者更甚。
扬手起落断了一切羁绊,为了权势生存违背良心与原则,在这肮脏的后宫之中摸爬滚打,她逆转乾坤、颠倒阴阳,成了大戌国史上第一位女皇。谁料这巾帼之风尚未吹遍大戌山河,却引得南北邻国垂涎欲滴,她不是有心放任国土危机,只是她此时真的需要一刻安宁。
躺于男人身边,她哂笑道:“看来这大戌定会毁在景后皇帝掌中。”偏执的戏谑掩饰不住对国破的恐惧,合上双眼便浮现洛阳被攻破的凄惨景象,“锦娘,你……很爱词昊么?”她轻声称呼他“锦娘”,自第一眼相识,彬彬有礼地称呼他“公子锦”,趾高气昂地直呼他“方锦”,似是得意地轻呼“方贵君”……她倒是第一次这般叫唤男人。怀仪浅浅一笑,她容不得他回答,只是将双臂圈住方锦的脖颈,把头乖巧地埋进他的肩窝,她只是需要一个怀抱。
男人点了点头。
“锦娘,帝王和妃子之间,会有真正的爱情么……”
“不会。”
“为何?”
“不为何,”男人轻叹,“江山与美人不可兼得。”
“这世上,当真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事?”
方锦笑道:“话不能这般说。”
“我不懂。”怀仪倒吸一口冷气,却觉泪腺一阵充盈。
“所谓的美,不过是瞬间的感触,”他不免想到那一夜醴泉宫中,他的手抚过少年轻扬的唇角,贪恋着红烛滴蜡般凝稠的感觉,相互汲取着对方的体温,“这江山与美人,又怎能齐肩而论?”坐拥万里河山苍茫,却无奈身边美人蹉跎易老;搂却凝脂翠眸佳人三千,却眼睁睁看风卷残云,社稷倾塌再不还。
枕边的少女似懂非懂地笑了,方锦惊觉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淌到自己的上臂,却见怀仪侧过身背对着自己,声线抑制不了地颤抖起来:“为何我,既得不到江山,又得不到美人?”莫说狂,贪嗔痴念谁人不具?莫说痴,千百寻他终是飘渺!
只觉眼前一片濡湿,一抹温柔覆上自己的眼睑,“睡吧。”男人轻声劝道,便不再多言。醴泉宫陷入一片静寂,唯留床头一盏红烛,片刻之后被方锦一阵掌风盖灭。
他兀自笑笑,抬首却见一枝怒放的冬梅,浅粉色的花瓣随风摇曳,方锦不禁轻笑出声——南宫尽离离宫之前来找自己,将怀仪不能生育之事全盘说出,深居冷宫的林君妍不苟言笑,却合着盲目淡然地承认了对怀仪下的毒手。
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事情,每一件似乎都可以将自己全然击倒——洛阳城破,大慕南北联军烧杀抢夺,昔日商业重城在一夜之间倾塌;慕斐帝阴谋乍现,宋翊鸢死于非命;宋李若风相斗宫中两败俱伤,却让人趁虚劫走怀仪;而那自己最爱的人啊,这生死之间到底是吃了多少的苦头?慕斐帝兵临城下,挟天子以令天下。朝臣官网支离破碎,大慕虎视眈眈,忠耿之臣大多年迈体衰,颇有异心者见风使舵,早早地加入了倒旌破国的庞大队伍——男人阖了眼,推了推茶盖,逸散的茶香朦胧了桌案上那一卷终究结不了笔的惋词。
方锦依旧是莞尔,脸上撑着笑,却抑制不住地心痛。二十年前,他日日夜夜憧憬词晖湘的回头,却不料这一走,等不及自己说一声“爱”,那人便成了一抔黄土;二十年后,词昊的手在他面前直直地落下,少年合上了那澄澈清明的双眸,最后一句“我爱你”却是别扭地卡在方锦喉头,这一回,我想抓住你的手,你却成了天边的云彩。
“上穷碧落下黄泉,终是不见……”他喃喃而语,却见门口立着一名白衣女子,“言亲王。”
“嗯。”言默缓步入内,寻了一处随意地坐了下来,“贵君……还在看那些折子?”自怀仪被劫了去,群龙无首,这皇城顿时乱了阵脚,想走的该逃的纷纷落荒,在景后皇帝被掳走的夜晚流窜而尽。执拗的老臣递上的折子通通被送到后宫批阅,想来原是言默该做的事情,想来言默最近亦是时常病倒,自己这残破身体也算是能帮一分是一分。
方锦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太医院称自己积劳成疾,受了心邪,毫末的情绪波动都会牵及心肺,双颊更是惨白得厉害——染了疾的男人面无血色,然而这五官却显得更甚哀怨、妩媚之态,他轻笑而或蹙眉,怕是飞燕、西子都难能匹及。“嗯,无非是一些请求营救圣山的奏本。”眉睫染雾,凝着一丝说不清的哀伤,这一打又一打自欺欺人的奏折,他亦看的腻了味。
不是他不想救怀仪,这世上太多事无能为力!回眸纵看这大戌皇城,琉璃壁,玉珠瓦,金碧辉煌又是给谁看?这般皇宫就像是一座空城,墙柱之上岁月斑驳,仿佛在轻叹那过往烟花璀璨,而今仅剩一曲袅袅,听不得是哪个年代掉落的遗音,只觉心上凉了。
他曾笃定自己要做个如茶般的君子,摒弃繁杂事端,乐得云端逍遥,出淤泥而纤尘不染,入淤泥而喜悲自若。他立于醴泉宫中,静看那窗外一枝不争气的紫珠,那在寒风中病怏的慵态,像极了现在的自己。
“怀仪,是不是一定会死?”言默忍不住,轻声问道。她向来都不是那个站在历史风口浪尖的主角,但亦做不到放任姊妹死活不管——纵然会有千万人骂怀仪咎由自取。
男人端起茶碗,舌尖触到温热的茶汤,敏锐的味觉传达着最真切的酸甜苦辣,“不知道。”片刻思忖,方锦苦笑,无奈地抛下一句。
“是么……”少女的瞳孔失了光,“本王知道了。”转首起身,言默顿了顿,“锦娘,打算如何安置词德君……”的骨灰,最后三个字终是没有说出口,在他面前多言这个名字,对他的病情也有所不利——问过太医院,谈及方贵君的劣疾,只是吩咐了膳房药方对方锦多加滋补,若不管不顾任其发展,恐怕会……“词家宅子里也没什么人了,锦娘是打算送回萸城么?”
“不可,”男人皱了皱眉,“大慕虽说三年前就拿下了南境的镇子,但这些天听说对盐城和萸城上了重兵,我们更不宜在这个时候回去。”想来那人的骨碎残末也在醴泉宫搁了好些时日,但不管如何,留作念想亦是好的。
他时常去抚摸那装置骨灰的匣盒,酸枝木的表面带着一层薄薄的清漆,亦是公子也笑以一命换得,他无法想象慕斐帝知晓唐也笑私自火化词昊并将这骨灰交予自己时那愤怒嗜血的表情。放眼望去,这醴泉宫最后竟剩的他一人孤影独行。方锦执起一盏青花瓷杯,却被言默挡了下去,她轻叹:“我记得方贵君是不喝酒的。”
瞥见那桌案纸上的一坛陈酿,冲鼻的烈性气息闻着就想醉人,“太医不是说了,叫你好好养身体么?”她将男人手中杯盏夺过,转身搁在书架之上,却见方锦直接拎起那陶罐,洒洒脱脱地往口中倒上半坛,“你这是在作践自己!”言默怒起,扬手将酒坛打落,陶罐落地而碎,在这冷清的醴泉宫中造得一声脆响。
“果真……如此啊。”方锦苦笑着摇头,记忆中的少年,踩着星光来找自己,认真把心中所想表述而出,“所有的陶罐,最后都免不了破碎的命运。”方锦冷着眼瞥了那满地碎片,转首取下自己的茶盏,饮却半盏清茗——他本不是好酒的男子,这些时日却总是偷着闲空去尝那些烈酒,陈酿虽美,却实实在在地伤着心肝,这口中茶酒相混,实在不是滋味。
“大慕放了豪言,”言默摇了摇头,眼眸之中尽是无奈,“要拿怀仪的脑袋来祭大幕锦然公主。”她抬首看着那目神迷离的男子,她渴求着从他口中听到答案。“方锦……你究竟,是不是……”
“言亲王是想问在下,是不是戌文帝和慕白巾的子嗣?”好看的眉高高挑起。得到了言默的肯定,方锦却是喟然而笑,唇角莞尔却显尽凛冽,“以你言亲王的聪明才智,难不成会相信那老贼的梦话?”若是自己承认为锦然公主所出,慕斐帝绝对会让自己血溅大戌皇庭,这样一来,大慕便可理直气壮地侵吞大戌国土,“在下并非贪生怕死之辈,若有幸成为皇室后裔,方锦又何必隐瞒?”
他望着她,似是感慨地摇着头,“那玉玺上的红玉,的确是湮华殿里的东西,只是……”
“只是什么?”言默兀的一愣,见得方锦这般恳直,她实在想不出这事情背后的真相,“若方锦不是,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
“因为,锦然公主的子嗣另有其人罢了……”男人却笑了,“那人,却是早早地不在人世……”唇角轻扬,他阖了目,长指抚过杯沿,“他也瞒了我四十年呐……”
“难道?!”言默兀的睁大了双眼,双手不禁一颤,“你的意思……”
“当初,宋氏姐弟与若风为之拼命的郭妃娘娘,应是锦然公主的第一个孩子,”语气中混杂着一丝调侃,“然而慕白巾生前,见得最后一个人,恐怕就是词罗氏了吧。”有史记载文帝九年慕白巾死于难产,然而这民间传闻亦早亦晚,具体的时间也无法考证,方锦想起那一日暮雨潇潇,杨慕云应是垂死病中惊坐起,这封印了四十年之久的秘密,就在这最后一瞬被揭晓。“戌文帝与慕白巾真正的孩子,名叫……”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词晖湘。”
当年温情缱绻,情欲肆意烂漫之时,那人将一枚红玉置于自己手中,紧接着就是一个霸道的吻。
“怎么会……”颤抖着握紧茶碗,“怎么会是他,词大人不是萸城人氏么……”她抬首望着对方的双眸,不见那往日的温柔笑意。言默摇了摇头,“那词昊……”她要怎么表达心中的惊愕?那大慕费尽千辛万苦俘去的少年,竟是慕白巾真正的后代。“这么说,慕斐帝可是亲手断了自己的子孙血脉。”
“言亲王可曾想过,慕斐帝原本就不希望有这些后代的存在。”长指捻了一些玉兰香粉,来回摩挲,清雅的香味弥散而开。
笑了凛冽:“若那个孩子不曾死去,难道就会将大慕江山拱手让予?”慕斐帝虽说六十有余,但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后宫的临幸,要说老来得子也并非不可能——那些妹妹的私生子女,较之唾手可得的大戌江山,实在是微不足道。
如今怀仪落于敌方手中,这大戌群龙无首,他与言默扶着那一方玉印守着三座空城,就算再怎么精通这治理之道,守国握不住那军事兵权,理国却只剩入暮老臣,也只能归位纸上谈兵——自洛阳破城、怀仪被捉,这大戌名存实亡,早已破碎不堪!他覃思这时局,一盘残破,对方车马盯住己方帅将之尊,左右顾眄尽是他人兵卒,陶土革木金石丝竹,八音弹尽大慕赞歌,他斜睨那被言默打碎在地的醽醁美酒,方才硬是呛入口的几滴熏得嗓子热疼,“没想到在下男倌出身,却有幸见得这国破人亡之景……”
“难道就眼睁睁地……”
“你我若是明的眼,聪的耳,见得这番景色,何必再自欺欺人?而或是,言亲王认定那契天皇子会放过你妹妹?”方锦喟然一笑,却牵及左胸,他黧色上眉,不禁咳声缓气,“在下,救不了。”
她所信任的死士,与那外夷里应外合,覆了她最后的反击;那受享蛊毒世家的“南宫”二字,却让她失了苍生民心;她得到这天下太容易,然而失去这天下也甚是迅疾。
言默哂着半面笑意,你争我斗,烧杀掠夺——当木槿用尽全力向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当宋翊鸢倒在自己怀中的时候,她开始明白,就算自己再怎般厌恶这世道险恶人心难测,生于皇家的事实都笃定自己逃不过这一劫——然而这种觉悟着实晚了那么几拍,回首再看大戌,早已残破不堪。“好,”她怏怏,僵硬的肌肉极力掩饰内心的澎湃,“贵君好生休憩,本王先行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