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5】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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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词昊抓来又是什么意思?”男人斜身靠在一张软榻之上,不过是扯了层薄薄的棉毯裹着下身,但依旧掩盖不住四肢的伤痕,新新陈陈,交纵排列,“你若是想要方锦,直接把人抓来不就是了。”
慕斐帝倒是没有过多的愠色,对男人的挑衅置若罔闻:“既然关于郭妃的身世你全知晓,又怎会不知道朕的意思?”
“怕是你本无心要那人。”一针见血。
“自是自是,”慕斐帝似是得意地点了点头,“看来你也是个聪明的男人。”
“在下若是生得愚昧,又怎会慕得‘司书公子’之名?”天气转凉,也笑却不加衣衫,微寒的风吻上上臂暴露的伤口,刺痛蔓延。“在下倒是觉着可笑,文帝为了骗个女人上床,竟然连大戌玉印上的红玉都肯随手相赠——锦然公主的面子可够大的……”
“啪,”话音刚落,一记耳光打上脸来。唐也笑亦不躲闪,或许是习惯了这般虐待的生活,却还是笑颜相对,“你我都何必装纯洁立牌坊?锦然公主倒是,死了都躲不过被利用的命,”见慕斐帝双眸微闪寒光,唐也笑侧过脸,“无论当初文帝与公主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毕竟是与你同宗之人,为了权力当真六亲不认?”
“同宗?”慕斐帝挑眉,“亏你也说的出口——你可知那血脉之中还有一半肮脏的血!”
唐也笑微笑着合了双眼,“这话便是了,”他摸了摸有些开裂的伤口,“以你的能力,既然可以把契天皇子救回来,哪里会愁救不出郭妃?”只恐你原本就不愿救那血脉不清之人,纵使他们真的是妹妹的骨肉,“二皇子为你所救,还不如说二皇子为你所用。”
“贱人,没想到你还真是聪明。”嘴上夸着他的智慧,下手,却是毫不留情的笞打。
言默将一打折子叠好,“这繁琐的事情还真是多。”她受着惊吓,体虚的很,却仍要替怀仪将这日常事项打理下去,但自己本是公主出身,不问政事,哪里晓得这治国之道——如今也只有把方锦拖上装个样子。“先向朝野上瞒上几天,就说陛下抱恙,不上朝。”诚然,就是自己也知道这样胡诌的话挨不了几天——大慕定会以怀仪为威胁狮子大开口。
方锦将阅好的奏折搁到一边,为言默沏上一壶安神茶。
“词昊还是没有消息……”少女有些不忍地说出口,微阖的双目窥视着男人不苟言笑的表情。记忆中的锦娘,就算是大难临头也不免挂上一丝微笑,不论是何般情愫;可现在,他的的确确将笑意收敛干净,苍白的双颊笼着说不清的雾霾。
“我知道。”
双眸之中漾着一丝浅华,他还是那样隐忍的男子,若不到了触碰极限的程度,哪里见得到惊起波澜的表情。言默动了动唇,终是想不好什么安慰的句子说出口——也许在这一刻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你要用怎样的句子去描述他与他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在这样的感情面前,有多少人敦促词穷,信誓旦旦地去书写这爱恨情仇,到头来还不是自己乱了自己的思绪!就如你要用怎样的语言去描述那立于落英之中的年华遗子——言默似乎有一种错觉,自己跟前的男人,还是那个二十年前巧笑倩兮的少年方锦,她不曾涉足他的过往,却能摸索到两分眉目。
他容颜未变,他心府已老。
“他……会没事的。”思忖再三,还是这般无力的说出了口。秋意惊谢,十月肃杀,这夏末暴乱,将这浮夸的国家一举击垮——她垂首,这国破家亡,天下大乱,终是要赔上千千万万的身家性命。
她贵为王族,死亡这般逼近,知道心痛、知道恐慌。那千秋百代以来,无辜的黎民百姓呢?朝野暴动,南北分分合合,铁蹄踏碎血亲的头颅,他们却是连哭泣的勇气都在那乱世尘荒中践踏殆尽。那为奠定基业死去的百千灵魂,谁不知疼,谁不知惜,谁不想同几代安度晚年,谁不曾青梅竹马魂牵梦萦?然而他们的牺牲却是这般卑微,这般不值。
战火窜上洛阳城头,大戌景后被抓的事实如同沾染火星的导火索,噌得燃着——洛阳告急,皇城却是手忙脚乱,群龙无首。
驳回的奏折掉落在地,大戌玉印如同虚设,她伸手覆上那重新装回的红玉,万事唏嘘。
逼近十一月的天气,骤寒侵袭,不知何时却见那窗沿上一枝冬梅早早地含上了花苞,迫不及待地出现在枝头。方锦浅然一笑,关于词昊死生之事成了这后宫暗自讨论的热点话题,不过自然不会有人窜到方贵君面前大谈词德君生死。男人端看那早生的白梅花苞,“这雪还未落,你早早地等着,不闲寂寞?”
“让方贵君独守空闺,可是一大寂寞?”
是他!
兀的回首,却见一名宫女急急地拦着那人,“贵君,这位公子不等禀报便……”
方锦朝那宫女一个手势,那少女便闭嘴乖乖退了下去。再看面前之人,一季不见,却是憔悴成这般地步——浅薄的衫子,松散的发髻,他似是从未见过这般不修边幅的他。端详那熟悉的眉目,却尽是斑驳苦涩,统统收敛在那黯淡的眸子之中——他,定是经历了非同一般的折磨……
方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怎么来了?”
唐也笑轻笑着摇了摇头,“给你送个东西来,我就走了。”
走?走去哪儿?方锦双眉一拧,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坎,然而自己却是无端一阵惊惶,只觉告诉自己,这一幕,将会成为自己与他的诀别,而或,不止是他……他不敢再想下去,心口兀的空了一块,血脉冰凉。仰首回之以笑:“不知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劳烦……公子也笑千里迢迢赶到大戌皇城?”
一时间竟慌了神,不知如何称呼对方才好——自然不能再叫当日的“唐贵君”,亦无心去循规蹈矩地称他“唐御纾”,或许是出于一丝留恋,或许是担心再无别日可见,他最终称他一句“公子也笑”……
——“素闻公子也笑好谋略,在下可有一事请教。”思绪飘回十八岁那个夜晚,他踏入一屋墨香,慕名一见那聪慧过人的司书公子唐也笑。还曾记得他闲憩下来,与自己谈及那十来年的悲苦童年,“只知姓唐,不知名,不知字——那日晖湘大人说在下回眸一笑亦倾众,便取名唐也笑。”
二十年过去了,他可以说是唯一见证了湮华殿至始至终的男人。
一只上好的酸枝木盒子被递到方锦面前。
“这是?”
“你自知。”
“若我不知?”
“便是你知故作不知。”唐也笑收起笑容,郑重地将盒子向前推了一寸。
方锦不可遏止地浑身一颤,膝骨一软,不得已撑住身体一掌击在桌案之上。
你一定是费了很大心思,才将这木盒拿到手的吧。男人唇角轻扬,却无非欢笑悲酸,指节发白,喉结却是不规律地一哽,窗外那早生的花苞不知为何偏头一折,夭折在秋末。方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触碰到酸枝木盒,覆上薄漆的表面光滑的很,映着深红的颜色却是能见着木材的纹理。“有多惨?”他忽的开口问道。
“你自知,”唐也笑依旧不作正面回答,“不然为何只剩着火焰灰烬。”
那般不堪入目,还是留于你自己想象吧。并非也笑不愿言说,只不过……
“公子也笑!”见到路过刑房的自己,少年忽的大声叫喊出来,回首看去,那人仿佛从血海打捞出来一般,浑身上下不见一处完好的皮肤,只有那眼神——只有那眼神告诉自己,他就是当日词晖湘的儿子词昊。
唐也笑踱步上前,少年眸光一燃,当日被抓,被慕斐帝千百般蹂躏索取不算,那老贼还将他弃于那兵营之中,沦作慰安之用。身下的伤口朝朝暮暮,溃烂,结好,在溃烂,再结好。那淫靡的液体窜入身体,玷污里里外外每一寸肌肤。唐也笑一惊,伸手想去解开词昊腕子上的绳索,却发现那粗糙的麻神早已嵌入少年的皮肤,那寸口一道白痕——唐也笑几乎认为那是血肉之下的骨质。
“求公子一事……”少年似是拼上全身残余的所有力气,弥散的血腥让唐也笑相信词昊身上必定还有没有凝固的伤口,“我不想锦娘,看见我的尸首这般肮脏……”他们的爪牙,器官,所触碰的每一处,都让词昊厌恶至极。少年勉强一笑,抬起头颅,“我死了之后,把我火化好不好?”
让这所有污垢,在火焰的燃烧中毁灭,就算他们碰过我的皮肤,我的肉,那么留存下来的骨骼,依旧清清白白!
“啪!”一只青花瓷盏被男人用力砸上墙面。
“你若是难过,就哭出来,”也笑说道,“至少这一盒,留得清清白白。”
——“你不会死的,”唐也笑似是坚定地对少年这般说,“他一定回来救你。”
——“不要和我开玩笑,”词昊摇了摇头,“我是认真的……”
——唐也笑眉心一紧:“你就那么不相信他?”
——少年莞尔,“让他,就此,忘了我吧……”
忘了你,忘了你,哪能那么容易?!
碎了一地瓷器,茶水飞溅,那半开的茶炉翻上手背,柔荑红肿一片却依旧不敌那血红了的双眼;瞥眼木盒,他却是无言泪噎!
“锦娘,”唐也笑忽的上前握住了方锦被烫伤的手,“保重。”
他怕是从未有如此泪流如河,从未有如此失态。然而泪腺像是失了闸门控制,喷涌不绝,他几乎可以听见少年悲痛欲绝地呐喊,一声又一声,少年绝望无奈地疼痛,一记又一记。烈火焚身,那最爱的人,如今化作一捻粉尘,安存于自己身旁。
“锦娘,你爱我么?”
我爱,我当然爱你,但是为何老天这般薄情,不肯让这词从在下这张贱嘴中说出?!
暮沉之时,言默急匆匆地踏入醴泉宫:慕斐帝拿公子也笑之首级祭军旗于洛阳城头。
男人似是哑了聋了一般无动于衷,良久,那最后一盏瓷杯落于地面。
“所有陶瓷的命运最终都无非只有一个。”记忆中的笑靥若花。
——破碎。花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