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0】静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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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林贵妃在陛下身上做了个小手脚,不知丞相有所闻?
——你是怀仪身边的人,怎么有这般逆心来消遣老夫?
——丞相这就见外了,在下虽算不上君子,倒也懂得这是非一二;这朝中谁人明晓事理,在下这双拙眼,还是有点能耐的。
——那是当然,要坐上您这般位子,胆量和智慧,缺一不可。
——那么丞相可曾听闻,碧落饮同黄泉茶共饮……
——南宫十三毒!
——正是,这天下还真是有那么心狠手辣的娘呢。
桌案之上凌乱地堆着奏折,怀仪托着下颚,神色黯然。
——林妃娘娘派出的死士当年的确击杀了二皇子,并且遵从林妃娘娘的命令将尸首抛下山崖;但此番有意出兵征讨的的确就是契天皇子,而且大幕方面似乎有联盟的意愿。
——恕臣直说,丞相似乎是盯上陛下的肚子了。朝堂之中对陛下迟迟不见龙喜之事颇有意义,而且……臣的密探在丞相府邸之中搜出余阳哲与大慕高臣书信一封。
——慕斐帝的确对这些狗崽子有所承诺,若是大戌毁亡,投靠大慕的爪牙自有封赏。
——最后就是……
马贤抬起头,似是为难地看了怀仪一眼,然后开了口:“慕斐帝希望能见方贵君一面。”
怀仪猛地抬起头,那关于锦然公主的种种传说又一次漫过心口。
“你如何看待这事?”
马贤并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看了怀仪一眼,然后缄口,摇了摇头。
“可有谨文君的消息?”她随手将折子一推,腾出一小块桌面铺了素宣。想到木槿中毒一事,她不由蹙眉。怀仪纵使再般不重手足亲情,在这个关卡之上如果木槿出了大事,于大戌于自己都是一个致命的打击。然而这天下能够配出南宫十三毒的三位千蛊后裔都没有理由对靖亲王下手。她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见堂下之人依旧是摇了摇头,“你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木槿在夜半时分苏醒过来,寒露微重,空荡的里屋仅余一盏红烛,摇曳着昏暗的光——像极了生命末途时的黯淡神伤。少年扬手,却发觉眼角一阵濡湿,他轻笑自己迟钝到连哭了都不知道。伸手探到枕下,那一根珍藏已久的劣质珍珠发簪,记忆中的人儿半面桃红,羞赧地贴在自己胸口,木槿轻笑,指尖摩挲着那早已起毛的簪尖——果然不是纯色的金银,惹得年月斑斑锈迹。他抬手,目色温柔倾泻,睹物思人,少年唇角扬笑,仿佛在看着昔日那熟睡的爱人——“李儿,你若是还在……”
“三皇子不是总嫌二公主嗑叨自己幼稚么,”小书童咯咯地笑着,铃音般的喉嗓仿若仙乐,伸手挽住木槿脑后青丝,“那日听林妃娘娘说,珍珠显得贵气一些。”那支珍珠发簪穿入青丝,漾着身后少年盈盈的笑。
“三皇子,”小书童有些越轨地爬上自己软榻,然而少年亦是一把搂住那人儿,“三皇子可不能怄气了,娘娘和公主都是为殿下着想呢。”想着言默同林君妍连起手来逼迫自己背诵那枯燥的诗文,少年皱着眉点了点小书童的额头。李儿笑得轻巧:“若是三皇子闲气闷,李儿陪你一同背那三纲五常可好?”
他是那深宫大院之中唯一宠溺自己的人,亦是唯一享受自己宠溺的人——但这样的感情,注定遭受人伦歧视。他前脚迈出宫门,还未来得及将心爱之人救出泥潭,林君妍自他前一步下手,尸首不见。
“人死,不可复生。”少年笑了一声,喃喃而语。
伸手捋上衣袖,奇鸠饮入体何其快,寸脉发黑,蜿蜒在尺桡之间,南宫珍蛊二十二天,“不知道当初是怎么过来的。”他自嘲地放下袖子,从那时的“齐难换命散”到今朝的“奇鸠饮”,清泪难耐,他不过是想做一个普通人,有血有肉,可爱可恨的普通人——然而命运就是那么忐忑地和自己开着玩笑。
还是想拿我当筹码么?而或是,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的生死?
我不求有人爱我,只求这世上可以有人让我爱,难不成木槿的爱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人人厌之,人人弃之?
哀莫大于心死,痛哪堪比孤遗。
少年微叹一声,合目,旧事潮汐涨落。
凌霄老去,紫珠经冬不落;
是花开遍深浅野,为浪淘尽爱恨仇;
把酒一踏千万路,谁怜吾情,谁叹吾忧?
再观一面蹉跎时,求不得两相守。
——这皇城,真是少见的安静啊。
他直起身体,轻笑着挪向自己的咽喉。
“木槿!”
被刺穿喉口的感觉,那么刺激,那么真实。
木槿几乎能感受到颈部动脉的破裂,随即是那血液迸发的声音,滚烫的液体顺着掌纹一路向下,打湿了枕巾。他垂下手,发簪上的珍珠浴血圆润,红得耀眼。少年无力地倚靠着床栏,连串的血珠滚落开来,溅洒一地。薄唇微微一抖,终是拉开一道发黑的弧线。言默顾不得手中的药盏,将那紫砂碗兀的一丢,冲上前去——
“木槿!”
她看见那致命的脖颈之处一道血红的裂口,木槿就这样歪着脑袋浅笑着望着自己。珠帘般的泪水混着鲜血倾下,他伸手想够到言默的脸颊却被少女抢先抓住,“姐……”
“你这是干什么!”言默连忙扶住木槿,似是双眸一疼,泪腺兀的充盈,“来人,传太医,传太医!”她扯开嗓门喊了出来,原本安静的寝宫亮起千盏红烛,顿时灯火通明。忙着传讯的太监宫女穿梭在回廊之间。她抱紧少年,用手紧紧捂住那流血不止的伤口,然而那温暖的液体依旧从自己指尖缝隙之中漫出,她用力从衣袖上扯下一片布条,“木槿,木槿,别睡过去,看着我!”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他笑意浓烈,失血过多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映现出言默惊慌失措的表情,“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么?”
——三皇子。
——三皇子,不吃早膳的话,林妃娘娘可会担心哦!
——三皇子,言默公主早上来吩咐过了,让李儿好生监督着你,来,先把书背了……
——三皇子,喝药吧,不然陛下可要心疼了。
——三皇子……
你可曾知道,不能与你相守,是木槿今生最难以遏止的痛。
怀仪和方锦几乎是同时撞开了里屋的门,眼前的一幕说是不吃惊怎么可能。少女眼疾手快,三枚金针同时飞出,避过搂着木槿的言默,直直打入三道止血穴位,“怎么回事?”余光睨见木槿手中那一支血红色的发簪——这一刺,引着浑身血液流动加速,奇鸠饮原本被固定在寸口的毒液迅速流遍全身,少年的双颊愈发青紫起来,“疯子!你真想死么!”
少女几乎咆哮起来,大步向前,她拽起木槿的腕子,双指向寸口一搭,怀仪不由一颤:“你到底在做什么!”
凤眸怒视,她甚至无法揣测出少年笑容的含义,“亏朕费尽心思配出越白散来为你解毒,你倒是真不想活!”迅速地取来一旁的棉纱,麻利地上前将少年伤口捆扎好。“还有多少时间能将越白散煎好?”
“约莫一个时辰。”一旁的宫女低头应道。
“别浪费时间了,”木槿忽的抬眼望着怀仪,似乎从小他都没有如此仔细地打量过自己的皇姐,那稍显陌生的精致五官此刻如此清晰地展现在自己眼前。“是我自己选择的。”
脖颈处流淌的血液渐渐泛黑,最后成了完完全全的深黑色,少年吃痛地咬了咬下唇,“木槿花,朝开幕落,命到劫数,却也尽头。”漆黑的眸瞳之中泛出一丝微光,他伸手握紧言默,“若死后有知,我便可逆流而上寻得李儿,”少年笑靥依旧,吐出来的气却没了收回去的劲,“若死后无知,木槿也不再痛苦……姐,看来死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他怕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如此纯粹地称呼言默,只觉得那一声“姐”好沉好沉。
总有些事,来得太过突然。怀仪怔怔地看着木槿沉下去的手,笑意未退的眉睫渐渐收合,她都来不及拔去那些金针,他就这样失了呼吸,静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