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9】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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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锦走上内殿的顶层,从微透的窗户纸中可以看见序源阁里的男人正在沏茶。方锦朝楼下一望,底层密密麻麻地聚集了湮华殿的新老顾客——烟花大会是唯一一天可以允许客人步入湮华内殿的日子,好奇的人们东张西望,不时叽叽喳喳讨论一下花魁们的情况。方锦收回目光,挽起袖口,轻轻地扣了扣序源阁的大门。
“进来吧。”晖湘饮着茶,男人一抬头,正巧看见一袭紫衣的少年推开房门。方锦放下衣袖,缓步走向晖湘。“方锦?”从未见过这般华丽的打扮,晖湘差点没有认出来——虽说前头已经告知司制要为方锦用心制衣,然而今夜看这般装束,晖湘暗自赞许了司制的良苦用心。
“是。”少年微微颔首,窗外喧闹声似乎已经急不可耐地催促烟花大会的开始。“晖湘大人,”方锦说道,“请您主持大会吧。”
晖湘微微点头,将手中的茶杯搁置一旁,他褪下一身素色的长衫,然后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朱红色的锦缎。挽起长发,插上一支白玉发簪,几丝没有束起的青丝从侧颊挂下,词晖湘理好自己的衣襟,男人走上前去牵住方锦的手,少年一怔,但没有挣脱。“下去吧。”
他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藏于掌心,缓缓地走下楼。内殿的仆童们站成两排,以宣召湮华殿主在这方楼宇之中不可侵犯的无上至尊。“方锦,你看。”晖湘向天一指。
少年应声抬头。漫天银华,绚丽的花火在夜空中旋转扑腾,七彩斑斓。“方锦,很多美好的事情就像是烟花。”晖湘说道,男人转过头看着少年,“一瞬间的幸福之后,便是那无可改变的被人遗忘的命运。”
“纵然是这样,又能如何?”方锦动了动手指,对方也没有强求的意思,松开了牵着的手,“至少曾经美丽过、辉煌过。”方锦找了一处石栏靠着,晖湘自然挨了过来,惹得少年深深地一皱眉。
“那般光亮之后,整个天空陷入了无止境的黑暗之中,这样的美,还值得去追求?”
“值得。”方锦淡淡地应得。
晖湘没有再发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夜空中上演的一场场华丽剧目。“往昔十载,如煮茗茶;露水霞红,化作湮华。”晖湘猛地一回头,却在灯火阑珊之处瞥见一张熟悉的脸——那人穿着一身白衣,静静地站在烟花消逝的尽头,微弱的光芒映照着他微微扬起的嘴角。晖湘瞪大了眼睛,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仿若是三年前的春天,他颤抖着双唇对自己说的最后几个字。
男人下意识揉了揉眼,再回首时,刚刚一切都消失不见了,没有熟悉的故人也没有熟悉的声音。“承蒙各位赏脸光临,”这时司仪发了话,周遭讨论的声音迅速沉消下去,“请看官们稍安勿躁,按着往年的规矩,今夜的时间还有很长。”
人群一阵骚动,无非是一些欢愉的叫好称赞,方锦微微叹了一口气,周围的客人盘旋着坐了下来,仆童将瓜果凉菜乘上圆桌,再之辅以上乘蜜饯,品上两壶陈年美酒,一场赏景品情的盛会便拉开序幕。方锦端起身边的茶杯,饮上一口清茶,“但尝明月一缕,不求美酒。”
“哦?”晖湘眯着眼坐到少年身边,“我倒要看看,方锦是怎么尝到明月的。”
“你看,”方锦晃了晃手中的杯碗,半轮残月倒映在杯中,少年一挽袖将其饮尽,“就如这般。”
“方锦既是懂茶之人,今日怎么那么着急?”晖湘笑了笑,干下掌心一盏清酒,“难道方公子不知,茶是要品的么?”
“平日里没见你有多少学识,想不到还是挺有心思,”方锦又沏上一杯,金黄色的液体泛着灯火映射的光芒,“茶亦苦闷,人也苍凉。万家欢乐之时,总给受过伤的人徒增愁绪。”少年抬头看了看今夜的月,纵使有多少烟花绚丽相伴,万籁俱寂之后谁又懂得她的孤独?正如一个人漂泊在外,无论那个所谓“故乡”的地方承载了多少苦痛,再般不堪回首,都为孤身在外的游子汹涌地思念着。
方锦忽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纵然十八岁的男子落泪不是什么好事——有些泪水无关伤痛。“晖湘,你离开家多久了?”
“家?”男人又饮下一口酒,谈吐之间已然有了几丝醉意,朱红锦缎映着晖湘微红的脸颊,“很久了吧?三年还是四年,不记得了……”
“想不想家?”少年垂下了头。
“想家啊……”男人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有些找不到头脑,这个字在他脑海里已然模糊,湮华殿从一间品茶饮酒的小坊子到洛阳第一风月楼,这三年他无意去顾及曾经也无暇去顾及曾经。“是很久没有回家了。”
“晖湘大人是哪里人?”方锦问道。
晖湘搁下手中的酒盅:“我?萸城人氏。”
“那也挺远的啊,”方锦叹了口气,“洛阳和家乡有太多的不同了,在我们那个小村子里,谈不上什么公子少爷,人人都盼望着自己的孩子可以考取功名,走出那个他们眼里‘一文不值’的地方。”
“正常,”晖湘微微一笑,“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你看得起它,那便是荣华富贵;你若是看不起它,它便是窗台子上的尘土,它什么都不是。”男人的眼神显得有些迷离,他握住方锦的手,然后靠住少年的肩膀,“若我想家,那能怎样。”
方锦舒了一口气,只是静静地任晖湘靠在肩头。当流浪的人遇上同样浪迹天涯的公子哥儿,方锦难以描述这般感觉。此刻他感觉身边的男人并没有曾经笃定的那么讨厌,从某种程度来讲,他们都是孤独的,像盛世里的花瓶,无数人盛赞它们的美丽——但又有多少人知晓陶罐烧制过程中承载着厚重的血泪。
“方锦,”晖湘伸出手,捉住了对方的下巴,“方锦。”
“是,我在。”方锦微微别过脸,企图挣脱男人过于亲昵的动作。
“我想家的味道,但我的家没有味道,”男人眼神中闪过一丝惆怅,“这样的感觉你懂么?”晖湘撑坐着,“他们,父亲,兄长,他们的眼里只有权势,只有金钱,是他们赶走了轶树,是他们害死了轶树……”
男人迷迷糊糊地控诉着什么,方锦想那个名叫“轶树”的男子可能就是晖湘的爱人。“轶树,他是个多好的男人,”晖湘显然有些神志不清,一杯又一杯的清酒入肚,尽管酒本身不烈,天空中盛放着七彩斑斓的烟火——它们冲上半空,然后旋转,奔腾,最后化为一股看不见的璜硝,“只有他……”
在我生病时可以照顾我,在我不开心的时候可以开解我,在我难过的时候可以安慰我。有时候男人索取的比女人更加简单,他们只要一个懂得心灵的人作伴。记忆中的少年站在假山后,轻轻地呼唤着少爷,他的装束永远是那么简单,他的句子永远是那么质朴,他的笑容永远是那么纯净——他可以不在乎一切,但不能不在乎这个早已扎根生长在自己心口的男人,总是在父亲和兄长的眼里这样的感情是多么无耻。
方锦没有说话,但无端感到眼角有些湿润,靠在自己肩上的男人迷糊中昏醉过去。烟花依旧盛放,他静静地听着这一束束烟花从生到死的声响,然后从晖湘的句子中揣摩起轶树这个人来——会是怎样一种情感,将两个男人的生命缠绕成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