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暮迟廉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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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相遇
峡谷底下是经年隐忍的大雾。
枯枝烂叶堆积,潮湿的空气令人格外难受。
暮迟就住在这座峡谷的底部,几乎与世隔绝。
因此他并不知道峡谷之外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每天清晨雾最大的时候他总会持一根手杖来到峡谷深处看看有没有被逮住的猎物。
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便住在这个地方,抚养他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干瘪的嘴里老到只剩下两颗黑色的门牙。
这个老头不知为何很注重他的教育,从小就教他读书识字,两人经常咿咿呀呀地大声读着,使他长大之后不至于成为文盲。
由于峡谷深处花草药众多,而他又闲来无事,所以经常采摘峡谷里的山草药回来种植,因此他在医术方面还算略有小成。
可惜啊,他这一手治病的功夫并没有救活两年前病重的老头,自老头去了卖咸鸭蛋之后,他就只能日复一日地对着花草和野兔发呆。
这样的日子,不得不说,真的是有些许无聊。
今天他起得很早,拿了一根用青竹做的手杖背了个背篓便出门去了。
越近峡谷深处,雾就越大,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暮迟用手中的青杖东戳戳西掼掼,偶然弯腰拾起几根枯枝或是拔上几棵草药,这样走着走着几乎整个人被乳白色的大雾掩埋。
“哎呀——”
脚下似乎绊住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他向前跌了一跤,双手一摸,居然是湿淋淋的。
他吞了一口口水,将手掌凑近自己的鼻子,一嗅,竟是鲜血?
暮迟吃了一惊,回头望去,依稀看见有一抹人影躺在地上,大半乌发掩了颜面,浅青色的衣裳被割得七零八落,那个人浑身浴在血泊之中,辨不出是死是活。
暮迟一看这种情况本想掉头就走,但是看见这么大个人瘫在那里,而自己又懂那么一点医术,不救人实在是说不过去吧?
“哎,死就死啦!”
他喃喃了一句,便小心翼翼地将那人翻了过来,还顺带将对方脸上的头发往侧拨开。
“喂!醒醒,醒醒!”
他拍了拍那个人的脸颊几下,又取出清水洗净那人脏污的脸,竟露出一张冰雕玉琢的芙蓉脸出来。
暮迟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女子,他探了探对方的鼻息,虽然微弱,但总归是有的,遂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她抱回自己所住的青竹精舍里。
二、廉纤
廉纤醒来之时已是七天之后。
她是被屋外的鸡叫吵醒的。
睁开眼的瞬间意识仍旧迷糊,头痛欲裂,整个身躯几乎不像是自己的。
哼,自己竟然没有死?
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居然没有死?
命运还真是讽刺啊!
这么多兄弟姐妹到最后只活了她一个,果真是叫她苟延残喘么?
“你醒了?”
有一管温润的声音传来,廉纤顺着声源之处侧头望去,一抹白色的衣角撞入眼中,眼风再往上移,看见一张清俊温和的笑颜。
那名男子正对着自己笑。
“你是谁?”
暮迟脸上一窒,似被女子凌厉的目光震慑,“我叫暮迟,是住在这座峡谷底处的孤儿,你又是谁?”
“我是谁你不用管,这里只有你一人?没有其他人了?”
她的语气直接而充满试探,话音虽然不大,但足以字字传入暮迟的耳中。
“这里的确只有我一人,我本来和一个老头住的,不过他两年前去世了。”
“如此?”
廉纤漆黑的瞳仁转了转,空气之中散发着清苦的药香,她定定地看着他手上的药,问道:“你懂医?”
三、照料
日子就在天空之上偶然飘过几朵白云之后便一天天地过去了,暮迟除了每天进入峡谷采花打猎之外,还多了一个任务,便是照料那个看起来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子。
他原本以为她会嫌弃自己的粗茶淡饭或是其他什么的,想不到她却是什么都吃,从没有说过半句不满的话。
只是,暮迟却发现了她的一个缺点,她怕苦,而且非常怕,没有蜜饯便喝不下药,看她喝苦药的时候便是他最窃喜的时候。
没办法,谁叫她经常板着一块冰块脸,不言苟笑呢?
从她经常发呆地看着天空,或经常说出一些他不懂的话语,他便知道自己和她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国不在,家又何在?”
这是她经常自言自语的一句话,苍白容颜如踱了一层雪,任谁看了都会退避三尺。
她的身份是个谜。
他对她下了个结论。
而且,她总有一天会走的。
他又对她下了个结论。
回过头去,又看见她呆在阳光底下,微微阖着眼,嘴角柔软,勾起了一抹笑,看她的样子,似在享受着些什么。
还真是个怪人。
暮迟在心中说道。
突然,对面的那名女子睁开双眼直直地看向自己,吓得暮迟立马惊慌地转过头去。
“喂!暮迟,我想吃鱼。”
她说道。
“……”
暮迟沉默半晌,才答道:“那行,我负责去捕鱼,你负责煮。”
她的伤已经好了十之八九,他决心不让她再做“大食懒”。
“不,我去捕鱼,你去煮。”
“你的伤刚刚好了,不能再受寒。”
想起她半月之前所发的那场高热,真是吓得暮迟没了半条人命。
发烧的是她,心痛的,却是他。
最后的最后,廉纤终是妥协,面无表情地拎着暮迟捉回来的两条大鱼进了灶间。
四、鱼汤
“咔——哼——哈——嘻——”
灶间不断发出女子的怪叫声,每叫一次,总会听见菜刀斩落砧板的闷响,暮迟在外面听着,心里郁闷,她究竟是在杀鱼还是在砍柴啊?
那天晚上,他们二人吃的是一煲糊掉的鲫鱼汤。
好吧,让她去做饭简直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边喝着汤边用余光看着她鼻尖上还残留着的煤灰,突然觉得书上所说的有关女子的知识不完全是真的。
她压根就不像是个女子嘛。
“怎么停下来了?”
廉纤见他看着自己而放下手中的汤,微有不悦:“我煮的汤不好喝吗?”
“不是,不是,非常好喝,”暮迟僵笑一下,看着那碗还残留着鱼鳃的汤,“我最爱吃的就是鱼鳃了。”
自那次之后暮迟没敢再让廉纤下厨了,只因那碗汤害他胃虚弱了整整三天。
他住的精舍之外,有一棵野生的玉兰树,无论是哪一个季节,总会飘香。
以前老头在世的时候总会和自己在树下掘一埕果酒,炒一碟花生,看月盈月缺。
只是,昔日的老头换成了一名妙龄女子而已。
“喂!暮迟,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了,你会不会挽留我啊?”
“……不会。”
暮迟饮酒的姿势顿了一下,心中莫名浮起一丝落寞。
“是这样吗?”
廉纤笑了一笑,这个答案似乎在她的意料之中。
“我貌似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吧?”
“嗯,是的。”
“我的名字叫廉纤,廉洁的廉,纤细的纤,廉纤。”
“……似乎不太适合你。”
“是的。”
她这次破天荒地没有发怒,只是缓缓地从那块大石上站起身来,她弯腰拾起一根枯枝,借着微薄酒意对着月光舞起“剑”来。
“隔花才歇廉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小屏山色远,妆薄铅华浅。独自立瑶阶,透寒金镂鞋。”
她边念边舞,青衣素裳如天色深处的一抹云,舞尽风起风落,舞尽月升月沉。
她的舞姿是那么的悲伤,她所念的词又是那么的凄清,廉纤廉纤,连绵细雨,春天之时给予万物无声的滋润,原来就是她这个名字的含义。
那一个夜圆月夜,暮迟记住的不仅是玉兰花开的馨香,还有女子带着深深绝望的舞姿。
五、诀别
自那夜之后,他们如常过着生活,偶然小打小闹,兴致起的时候也会到溪里捕捕鱼,到峡谷深处捉捉野兔,女子稍纵即逝的凄清之色像是自己的幻象,她仍是那个她,和自己捡她回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暮迟预料到他们分别的时候也快到了。
细细想了想,她在这里待了将近有大半年,才勉强将身上的淋漓交织的伤给医治好。
廉纤虽没有明说,但暮迟心底却清楚得很,他终究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当她休养整顿好之后,她便会离开这个充满了他们美好回忆的地方,而他,却会留下来,独自一人守着这片与仙境一般的圣地。
永生永世不相见。
但是,他却想不到,这种永生永世不相见的方式是如此的决绝。
那一天是一个大晴天,峡谷之中的雾散了些许,有一帮身穿黑衫的男子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从外面闯入谷中,看他们发梢带露的样子,显然是从峡谷深处而来,而他们究竟又是什么人,竟然能从那仰头望不尽云雾的峡谷之始下至这里来?
然,容不得暮迟多想,青衣女子便一把推开正发着呆的暮迟,回神,看见的是一张带着急躁与憎恨神色的玉颜,暮迟不知其所以然,只听见青衣女子拼命地大叫:“暮迟,你快点逃!快点逃!”
暮迟从未看过这种阵势,早已吓得慌了神,高大男子手中持着的刀刃闪闪发亮,而她,那名瘦弱的女子,却是赤手空拳,单薄的青衣早已染尽了血色。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暮迟停下了逃跑的脚步,攥紧的双手早已磨出了汗。
“哧啦——”
又一剑,对方像是围攻着一只气数已尽的猎物一般,不断挑伤她的身体,暮迟双眼欲裂,颤抖的双腿还是不怕死地向前挪去。
“你还回来干什么?”
廉纤此时已经跌倒在地,敌人毫不留情,又步步靠近跑回来的白衣男子。
“哧——哧——”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于刹那间从眼上涌来,暮迟死死捂住双眼,他甚至来不及闪避,甚至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最令他后悔的是,他甚至来不及看她一眼,便被人一剑——
“暮迟——”
青衣女子的声音悲怆且绝望,她看着两颗还在青草地上滚动的漆黑眼珠,悲痛欲绝。
这片草地,他们曾经一起躺在这里晒过太阳,一起在这里数过星星,亦,一起在这里互相损过对方……
但,为何现在却是物是人非?
“暮迟,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她本以为不告诉他她真正的身份,灾难便不会降临至他身上,想不到她终究是天真!
那一帮人根本就不会放过她,一天寻不到她的尸首,他们一天就不会死心,只是,为何自己的死活又连累了另外一个无辜的人呢?
她一直当他是她生命中一叶偶然停留的浮萍,风过,便会各自流淌,再也不相遇。
想不到现在果真是各自不相见!
“廉纤,我没事,你别哭,你别哭……”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这个并不适合她的名字从他口中叫出来原来是如此的好听。
“我没哭,我没哭。”
廉纤早已放弃了挣扎,她紧握着暮迟渗满鲜血的手,早已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
敌人将他们二人渐渐围逼在一起,那天的阳光是那么的温暖,然而她却失去了晒太阳的冲动。
“廉纤啊廉纤,你究竟是什么人啊?现在可以告诉我么?”
男子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缺了瞳仁的眼眶血淋而阴森,他喃喃地说着,问出了自己这么久以来想要问的问题。
“……我是前朝廉悠王族廉语王最后的一个女儿,亦是我母妃一直想杀的人。”
女子的话语平淡而镇静,她缓缓抚上男子苍白至透明的脸颊,深深地吻了上去。
“咔嚓——”
剑起寒光落,热血从纤细喉间迸出,男子温软的双唇还在眼前。
只是,她却永远抵达不了那抹最温热的地方。
生命最后的热度,终究消逝。
六、结局
青弘历元年暮春三月,外戚窦氏政变成功,扶植年仅七岁的侄子登基为王,建号太平。
而那座隐于山林深处的峡谷最终真的与世隔绝,不留一丝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