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都是黑暗的，她感受到，在寒冷与一片衰草中，在操场的中央，他席地而坐，不断地演奏着那曲子。
    4。
    菩提没有打断他，因为她觉得“它”是平和的；“它”甚至让她也觉得安宁。
    那吉他手大概也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但他有条不紊地完成了演奏。当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消失时，方才的温柔气息也被粘稠的空气冻得僵硬了。
    “你的曲子很好听。”菩提对他说。
    “谢谢。”
    “我听你演奏过一次，我知道你是谁。不过你不知道我是谁。这感觉真有意思。”
    “谢谢。”
    “你总是一个人来这里演奏么？你真是个疯子。”
    “反正没有听众，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低沉地笑了笑。
    “现在你可有两个听众哦。”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对她的话很惊讶。“只有你一个听众。”
    “你这么说，‘它’会伤心哦。我想，‘它’应该很喜欢你的音乐吧？”
    “我不明白你说的‘它’是谁。”
    “我知道‘它’不会伤害你。”
    “……”
    “生气了么？那么我不多嘴了。”
    他又沉默了一小会，突然叹了口气，手指在琴弦上拨了拨，流出一串无意义的音符。“我以为除了我，不会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每晚我都到这里，为‘它’演奏。‘它’喜欢做我的听众，‘它’知道我的理想。”他又停顿了半分钟：“现在说‘理想’是不是很酸？”
    菩提笑了笑。
    “我们都奔着那个窄小的口子挤过去，大家都太忙，没人有空来听我慢慢弹一曲。”
    “‘它’很可爱吧？”
    “‘它’告诉我，‘它’愿意让你看到‘它’。”吉他手突然说。“伸出你的手。”
    菩提饶有兴趣地在黑暗中打开掌心。
    在那一瞬间，她觉得掌心跃上来什么东西。“它”那样轻巧，“它”又轻轻地骚动着，让她感到手心一痒。
    在黑暗中，菩提把手凑到眼前，才隐约见到“它”的真面目。“它”竟是一只蟋蟀。
    它对着菩提“吱吱”地叫着。
    吉他手轻轻笑了两声，他再次拨动琴弦，菩提手心的虫子竟也应着简单的曲调开始鸣叫起来。一人一虫，合作起来竟完美无缺。
    “我们还拿什么谈理想呢？”短曲结束后，他说：“我知道我太天真，我们大部分人的生命轨迹早就是既定的了。我们奔命地考上大学，然后找稳定工作，然后慢慢老了。我这样不合时宜，连玩‘歪门邪道’都不会投人所好。”
    “不过还好，有‘它’愿做我的听众，‘它’能听懂。我有时甚至会觉得，‘它’这样不真实，好像是我想象出来宽慰自己的。”
    菩提手心的虫子仿佛有些生气。它跃起来，浮在半空中——它暗淡的小身体散发出微弱的蓝光。那蓝光闪动着。
    “生气了么？”吉他手笑道：“我错啦，再不妄自菲薄了。”
    闪着蓝光的虫子停留在吉他手的肩头。
    “真有意思。现在欣赏你的观众，可不止‘它’一个。我想，以后你会有更多观众的。”
    “谢谢。”
    菩提突兀地站着，忽想起出来也有二十来分钟，该回去了。“我走了，以后有机会，再来听你的曲子。”
    “谢谢，再见。”
    菩提缓慢地走开。但方才，“它”在她手心停留时，她分明感受到这弱小的异生的生命力越发的微弱。
    是不是“它”的生命力已要耗尽？但异生也会老死？菩提脑中没有这个概念。但若“它”真的不在了，对吉他手，会造成很大的困扰吧。
    5．
    “出来这么久，也不知秦履真怎么样了。”她突有些心急。便从花园中抄近道匆匆赶回去。谁知到了教室前，却见屋内一片黑。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菩提惴惴不安地站在门前。
    突然，黑暗中现出一个身影。那人向她走过来，待近了，方发现竟是秦履真。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操场放灯。”
    “操场？放什么灯？”菩提方明白，自己抄近道时，刚好与大家错过。“但……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也不开灯。”
    “等你回来。”他说得很自然，好像是天经地义一般。
    菩提想问“为什么等我”，但还是明智地保持沉默了。两人走到操场时，发现操场中央已站了大片的人。零星还有光点。
    近了才见，班长正派发着“孔明灯”。所谓“孔明灯”，不过是大红的纸袋子，约莫有半人高；内有一个小铁架子，上可固定固体燃料。点燃后，纸袋中充满热气，便会飞起来。
    “你们两个，现在才来。”班长老K递上来两盏灯并火柴：“大家点燃后，一起放上去吧。这个可是我托人专门从市里买来的，多有气氛。”
    菩提觉得这个新奇极了。全班人围在一起，点着了一盏盏灯，拿手托着灯下的铁架。开始还瘪瘪的纸袋慢慢鼓起来。白光被纸袋子映作红色，照在每个人脸上，看起来都喜气洋洋的；本来是极世俗的神情，但在七十余只红灯共同闪烁时，又变得不真实起来。
    “我数一二三，大家一起把灯放上去。”班长喊道。
    “好！”大家齐声回答。
    “一！”
    菩提仰着脖子，举起双手。那灯中已灌满了热气，菩提能感受到它想要腾空而起的力量。
    “二！”
    菩提的目光滑到秦履真脸上。他就站在她身边，他现在看起来是平和的。红色的灯光下，菩提觉这少年如站在千年前灯市上的游人。
    “三！”
    菩提松开手，那灯迫不及待地窜上去一小段，旋即摇摇摆摆地缓慢上升。她看向四周，大片的红灯冉冉升空。在沉寂的夜色中，一切虚渺如幻梦。
    “哦！！”鼓掌声与喝彩声响起。在这一瞬，菩提忽觉很感动；一生中能有几个少年时代呢？能有几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呢？
    但——不知那吉他手，他还在不在这里？菩提忽想起那少年。不久后，她终于在人群外发现了他。他静静地站着，他的目光被这景象紧紧攫住。
    菩提走到了他身边。
    “你还没有走呢？”菩提跟他打了个招呼。在喧闹与盛大之中，她觉得“私底下”与人交流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但这时她能感受到，那隐藏在他身上的弱小异生的气息竟在快速减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