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初心 第三十九章 薛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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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空闲的时候,我会去楼顶。
站在高处,一面是苍黄的海面,另一面是遥远的楼宇,是游人如织的地方。我常常会感到迷茫,没有存在感。当然,是无人为我解惑的。我身边的人告诉我,我是慈善的产物,存活在他人的恩赐里。但我却觉自己应该有更多意义而非众多符号中的一个。
我已经十四岁了,不再是小孩子。我是一个沉默的少年。
我把大把的时间用于在楼顶发呆,我的疑惑堆积起来,它们越来越多,几乎把我湮没。
那一天,我在楼顶待了很长时间,要转身下楼时,忽见迎面走来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少年。
我认得他,但是几乎没有与他说过话。他生得很干净,人也很安静,不喜欢凑热闹。
那时是黄昏,帝嬴岛上的黄昏,整片天空都是橙红色,一切看起来灼热而炽烈。
我未想到这里还会有别人来。我一脸的惊诧,看起来一定很蠢。他对我笑了笑,我也只能报以僵硬的一笑。
“你也喜欢这里。”他首先开口。
这样的话,我不能离开了。我留下来,与他困难地交谈着。我曾不喜欢与人交谈,但后来,我失去了与人交谈的机会,才知道自己当时是多么的愚蠢。
“还不错。”我点点头。
我们的第一次交流就这样平淡地开始了。几分钟之后,我发现我们竟然很相似。我们同样有那么多疑惑,也同样喜欢在屋顶。
或许这叫做所谓“友情”,但不知为什么,我们都默契地将这友情定格在楼顶。在楼顶时,我们交谈,度过相对快乐的时光。在别的地方,我们对待对方仍然向曾经一样冷漠,视而不见。
但不管怎么说,在福利院里冗长无聊的日子开始有了一点趣味。一个秘密在我们之间产生,它只属于我们两人,它发生的地点是福利院住宿楼楼顶。
我总觉得我们之间与别的男孩子不同——我们没有粗口,没有嬉闹,只会不断对对方描述自己梦境或者疑惑,另一个认真地听。这听起来不是很有趣,但我们乐在其中。
我们并排坐在顶楼的栏杆边,背靠着漆着暗红颜色的金属。耳朵里有风与海浪的声音。我们尽量不与对方发生身体接触——不似别的男孩子喜欢勾肩搭背,或者如小兽一样厮打。
他告诉我,总有一天他会离开帝嬴岛。他厌倦了这里的海水,他厌倦了福利院的阴暗潮湿。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离开这里。
我记得他说那些话的时候,语气缓慢而坚定。他眼中有一些我不大懂的东西。
之后,我们的生活仍然平缓地继续。直到有一天,福利院里又来了衣着光鲜的参观者。
我记得那是一个有些年纪了的女人。她的头发梳地一丝不苟,架着一副玳瑁框子的眼睛。身上是看起来面料精致的深棕色套装。或者说——她是一个优雅的老女人。
她对满脑肥肠的院长表示,打算带走一个孩子,带到她位于欧洲条件优渥的家中。最优秀的?不。最漂亮最听话的?也不是。收养?不,不是收养,是为自己患自闭症的儿子找一个同伴。
那天,我们被聚集起来,站在院子里。从十三岁到十六岁的所有男孩子。我们都换上最干净体面的衣服,还新剃了头。
她嘴唇紧紧抿着,我能看到她嘴角细细的纹路。她缓慢地从我们面前走过,带着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锐利如刀子从我们脸上切过。
她只看了一遍就离开了。两天后,院长宣布,她看上了我——还有他。她要从我们之中选择一个。
我想:异国,太遥远。我或许不适合,我如植物一样生长,不愿意挪根。于是我私下告诉院长,自己放弃这个机会。我打算在黄昏的时候把事情告诉他。
我走到楼顶时,他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他穿着白上衣和蓝裤子,十四岁的少年已经长得很高,瘦削的身体裹在稍大的衣服里,看起来突兀极了,好似钉着一枚笔直的钉子。
他背对着我,向着海的方向。
我走到他身边,看向他,他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在故意忽略我的到来。我有些生气,他是不是觉得我是在跟他抢的人?我打算把自己放弃名额的事情告诉他,谁知他先开口了。
“能离开这里真好。”他笑着说。那笑容是温和无害的。“你看,有机会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甚至还可以出国。”
他第一次伸出手,轻轻搭上我的肩膀。海风把我的眼睛吹地微微眯起来,我感到他的手隔着一层劣质布料触摸我的肌肤。他轻柔地划过我的肩胛骨,我没来由地一阵战栗。从这温柔中,我仿佛觉察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我简直不想再等了!”他的眼睛瞪地很圆:“像书里写的那样,我可以漫步在中世纪的古堡外,我可以在花园里散步。我可以用刀子和叉子吃饭。”他认真地看着我,停顿了半秒:“可惜只能有一个人得到这幸运。”
我无声地笑了,我想告诉他,我不愿意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正要开口告诉他这喜讯时,他的脸色突然狰狞起来。他轻轻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臂猛然用力,另一只手握住我的腰。他把我的身体推向及膝的栏杆,栏杆外是空气。
“再见了。”他麻利地把我推了下去。
在最后一瞬,我看到他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又有一丝遗憾,反正我也说不明白。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飞翔,它也没有把我带向死亡。它为我带来另一样与死亡相似的东西——沉睡。
7。
他说完之后,沉默了。
菩提心中有些难过,但她看到他仅是沉默,却并未表现出很难过的样子。她想开口问,但又觉得这样的行为太残忍,于是跟着他沉默。
“怎么样,够不够悲情?”他懒散地笑着看她:“其实……如果直接死掉也不错,可惜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没人可以说话实在是比死亡还难受的一件事情,可惜曾经的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