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南去人北望 第75章 绝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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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眼一看,却是一身镶金边白袍的张宪。自太原一别,相见遥遥,不曾面见与他。只在灯下夜话之时偶听岳大哥说他新升了准备将,仍在宗大人麾下效力。想是他在内等得焦急难耐,索性出来痛快地寻我们,不想却在院门外巧然邂逅,虽愁云密布,但见了我,亦自欢喜。
“三哥。”我见是他,定定地站着,浅浅地叫了一声,温温柔柔的,似五月出谷的黄鹂。
张宪回我一个牵强的笑容,嘴角一扯,又俱都飞快地散了去,转头又催我们快些进去,只说大人病情恶化,怕是要油尽灯枯。张宪乃一代神医的再传弟子,他说回天无力,便真的华佗再世,亦无良方。我的心咯噔一下,又是一阵锥心。想现在的非常时刻,他亦没有心情和我调笑叙旧,客套应酬,便也不再说话,只跟着他的大步碎步而前,穿出蜿蜒的门廊与古朴的垂花门,转身步入房内。
花翠细纱屏风的后面,影影绰绰,看似俱都是人,隐隐闻得妇人低低的啜泣声以及咿呀不清的劝慰。空气里弥漫开一大股中药的苦味,混合了这么多人的味道,蜕变成一种医院里常见的特殊味道,那是种死神在四下里游荡时轻微的晃动,直钻人心里那最柔软无住的地方,催人泪下。
不知房内谁高喊了一声:“来了!”中间一个细长的身影,陡然一抖,身影一阵微震,旋即转身冲出了屏风,猛然矗立在我的面前。
我的脚下一滞,怔怔地立在那儿,眼前人青衫依旧,布衣未改,想是才哭过,胸前的衣襟被濡湿了大半,眼眶犹湿湿的,像雨停而未干的地面,带了眼泪的潮气,一睁眼,便模糊了一大半。
我的心一颤,眼神一抖,终于对上那双说不清楚是绝望还是悲伤的眼睛,粲然盛放。我猛吸了一口冷气,张了嘴巴想要说话,却又不知道话从何起,那潮涌般的千言万语,竟然化不出一句“你好”之类的问候,更不论其他。
“来了,在哪里?”又一个清亮婉转的声音,从微薄细腻的屏风背后转过来,身影晃动,抬头见的却是一张清秀却微泛着憔悴的脸。乍见了我,那人却像见了鬼似的“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那声音,似不信,似愤怒,似悲伤,似绝望……我从没听过这一个字,一张脸上竟然包含了这么多种复杂的感情,只觉黯然。再不去看吉青那双再看不懂的眼睛,亦不敢再转头注视那个犹留着惊恐声音的主人——萧蝶羽的一声绝望,足以将我一路所积累的勇气全部摧毁,再无法安然。
张宪在旁叫了声“二哥”,转头便先拉了岳飞过去,复又招手催我快步。岳飞望了望一脸梦幻的吉青,望了望犹自含泪的蝶羽,又看了一眼一脸默然的我,叹了声,该来的永远不会错过,转头而入。
我轻移莲步,缓缓而进,与吉青的距离越来越近,甚至可以听得到他粗重杂乱的呼吸以及手指关节因激动而咯吱作响的微动。我凝视着前方,渐渐与他擦肩而过。他的手突然一动,手臂一伸,从一旁拽住了我的衣袖,“悠悠。”他睁着孤寂落寞的眼睛,低哑而语,却似轮回。
我的身子因重心地不稳而微微地一晃,张开的房门像一个笑纳四方来客的老鸨,四散的风,肆虐的尘,远处漏过的钟声……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将它们全都吸附了过来。我的发梢被这一阵狂风吹起,丝丝缕缕,都打在了他的脸上。吉青的双眼微微地闭着,用力地吮吸了发梢过后的清幽,如痴如醉。
“啪!”一阵响动将我紧张的心再次揪起,再看时,却是蝶羽坐倒在地上,对着吉青痴痴傻傻地看着,神色似无刚才的风云变化,却似失了神,灵魂全都被路过的小鬼勾走,只剩下一具干瘪的肉体,等待着最后的形神俱灭。她不说话,亦不出声,只蜷缩着单薄的身子,双手垂地,哀哀流泪。
那个在梅林里灵动成一个仙子的女孩子,我却在不经意的回眸中又一次伤害了她,让她万箭穿心,伤得体无完肤。我恨恨地回过头,有些哀怨地嗔了吉青一眼,一手迅速地抬起,将他抓着我衣袖的手臂一把扫掉,艰难地从喉咙里滑落一个出一个声音:“二哥。”然后不敢再看他,转身进了屏风后面,落荒而逃,留下一阵似真似幻的冥想,供他凭吊。
梅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才不过分别大半年的光阴,岁月却在这个倔强的老人上留下了垂垂老矣的光华。我甚至很难想象,那个躺倒在床上,面上沟壑纵横,星目失神,形同枯骨的老人竟然是那个傲视大金,雄扫六合的英伟统帅。
宗夫人半坐在彩蝶红木雕花的床头,面容憔悴,容颜尽失,眼含秋水,低头微啜,眼泪却汹涌而来,濡湿掉一大块手帕。转头过,发髻已斑斑,只用一根缀着双翼展翅蝴蝶的细银簪子简单地固定着。蝴蝶的翅膀随着她不住的抽泣上下翻飞,震人心弦。常年服侍于她的燕娘站立一旁,不住地拿着手帕帮着她将眼角眉梢漏下的眼泪擦尽。岁月仿佛在一夜间催人老去,燕娘与夫人一样,鬓角的银丝挨挨挤挤的,疯狂地侵占着满头乌发。东风恶,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关河梦断,鬓已先秋。
“悠悠来了?”躺倒在床的宗泽听到房间里有了响动,微微地偏过头,吃力地睁开衰老无光的眼睛,哆嗦地伸出手,示意我过去。
我忙快步上前,先叫了一声“夫人”,再将手伸给宗泽,忍着哀伤叫了声:“大人。”
宗泽用力握了我的手,细看他,精血都被病魔耗了去,眼深凹,皮俱皱,手更是瘦骨嶙峋,异常粗糙,他用力地执了我的手,骨头将我硌得深深的疼:“悠悠,我……汾州……对不起……你的苦……我知道……”
“大人,别说了。”我见他话语吃力,却拼着最后的力气,将隐匿在心底无数夜的话语,说了出来。终忍不住,俯倒在他身上,大声地抽泣起来。
他的手吃力地抚过我的头发,微微地颤抖着。一刹那,我的脑中飘过无数的往事,那些随风而逝的片段,俱都如电影般清晰起来,这一刻,我终于释然,心头所有的苦楚,俱都散去。不再有恨,不再有怨,亦不再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