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南去人北望 第47章 汤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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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开缓缓归。
李延兄妹殷殷地目送着我们离去,直到背后那两道灼人的目光不再射过来,我才长舒了口气,没了如刺在背,如鲠在喉,人也轻快了起来,我的不善交际惹得岳飞一阵朗朗的笑,把我当掉簪子的阴霾全吹散了开去。
云淡风轻近午天,闲看山水有意,近听流水嬉声,如此悠然行了几里地,日头渐高,天气转热,岳飞忙寻了个树阴给我坐下乘凉歇息。时已初秋,这片山林依旧绿树浓阴,高大的树冠接连起来,在空中蔓延成一大片,凑成了一张厚厚的天然绿幔,将秋老虎的灼热都挡在了外面。放眼而去,林间休息的行人也为数不少,都被这天然的阴凉所吸引,从四面汇聚过来,喝着清水,互相说着话儿解闷,坊间闲语,听来却有野趣味。
“这不刘大哥。您这是打哪儿来啊?”
“李大哥啊。可有日子不见了。我这啊,打汤阴来的。”
“呦,您怎么这身狼狈啊?”
“您啊,不知道啊。这汤阴早一个月就被金兵占了。我是财物散尽,才逃出这个光身来。没逃出来的啊,还指不定怎么给鞑子欺负呢!这破城的那日,护城河的水都是红的!”
“是吗……”
“轰”我的脑袋像是给人冷不盯地用石头砸了,汤阴不是岳飞的老家吗?那他的家人不都……岳飞一向侍母至孝,听到这消息还不得急死。我急抬眼看着岳飞,果见岳飞的脸一阵发白,身子微微地晃着,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了似的懵了。
“岳大哥,你别吓我啊!你说话啊!”我见他半天不语,急得抓了他的手臂使劲地晃,生怕他将这份伤心绝望埋藏在心底。
“我要回汤阴!”岳飞豁地起身,两只手握成了拳头状,掩不住眉梢眼角的着急。
“好。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那里已被金兵沦陷,你怎么能去?”
“大哥!”我扶着他的手,认真地说,“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你去哪,我就去哪。生死荣辱都经历过了,你认为我会怕这小小的金兵吗?”
岳飞见我说得决绝,连声叫着好妹子,便也不再拒绝,忙忙收拾了东西,携着我急忙转道往汤阴而去。一路无话,越往前行,景物更见凋敝,饿殍遍地,哭声震天的事情日日都能看得见,见多了,神经也都麻木了起来,再遇到,总有种后知后觉的惊怵。那些原本婉转鲜活的生命,被一个王朝的欲壑难填生生地掠夺了去,成者为王败这寇,那些无辜又无知的百姓又在其中扮演着怎么样的角色呢?草根百姓,扮演着纷繁世界中最庸庸碌碌微不足道的角色。
岳飞更加沉默了,越近汤阴,人越是恍惚。白天的时候往往一语不发,拉着我就是赶路,在山林里休憩的时候,或者出去打一只野兔,或者拨弄着手中的树枝。而夜阑人寂的时候,往往整夜地不睡,一个人倚在破旧的院子里一动不动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背后的斑驳墙壁,疏影横斜,映衬得他更加落寞。不几日,眼眶深了一圈,人越发憔悴。
我知他内心焦虑,有种难以言说与排遣的愁苦,又不想在我面前表露,令我担心,只有压抑在自己的内心,折磨自己。我一时也没办法劝慰他,只有在他一个人默默无语的时候,靠在他身边,和他说一些话。开始岳飞并无心思理我,只敷衍地“恩”、“啊”两声,我怕他将一腔的忧思都咽在肚子里,人未到,身先疲,便想着法子说一些书上和电视上看来的战场上的谋略与攻伐,比如绊马索、云梯、火药、炮弹、地道战、游击战……果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听我说得聚精会神,甚至颇能举一反三,这样反缓解了他的焦虑。只苦了我每天冥思苦想,脑细胞不知战死了多少,但看他每夜渐能安然入枕,亦颇多欣慰。
一路劳苦,这日终到了汤阴县永和乡,幸好金兵早在几日前便已被撤,只留下断壁残垣,触目愁肠尽断。一县众人皆无片瓦得存,十室九空,就有那殷实之家也早在战乱之初人去楼空、劳雁纷飞了,更别说一县之父母官员,早被金兵吓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未曾开战,就卷了细软逃之夭夭了。人人脸上的愁苦都无处宣泄,男人的眉宇间皆皱成了川字,而妇孺与孩童便不住“叭叭”地抽泣,仿佛一夜间由天堂里落到了地狱,有种不可置信的哀伤与不适。
岳飞近家心切,不作片刻停留,就带着我转到孝悌里的一座农舍前,只见屋顶的瓦片都碎裂了,许久没有修补,两扇院门早被人卸了去,留下一大块空空的门洞,静静地向世人转告着这家的萧条。院子的水缸破了个大口子,几处的盆景俱都倒在了地上。一架紫藤萝枝繁叶茂,在倒塌的架子上继续着它茁壮的生命。
屋子门窗的纸纱破得体无完肤,勉强挂在窗框上昭示着这家过去的家底殷厚,几丝晶亮的银丝肆无忌惮地宣告了这里如今已是蜘蛛横行的天下。看不见屋内的情况,单看院子里灰尘乱扬,满目沧痍,想是个连小偷也不愿光顾的地方。
岳飞的脸上一阵哀伤,哆嗦地在门框上摩挲了半日却不敢进去。走时屋舍俨然,归时断壁残垣,任是谁,都害怕进去之后,见到的是另一种难以承受的伤痛。
我正待代他先一步进去看看屋里的情况,忽然听得一阵嘈杂的追打声从院子的围墙边透了过来,下意识回头一看,只见几个壮汉正追打着三个孩子,口中还直嚷嚷着:“让你们几个小杂种偷包子!”
果真见最前面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手中紧紧地纂着两个包子,拼命向前跑着,后面跟着两个略大的男孩子,三个孩子俱都蓬头垢面,各自一件破衣服勉强将身子遮住,露在外面的肌肤上都裹了黑黑的一层脏东西,连脸蛋也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三双眼睛虽透出无比的惊恐,却异常明亮。三个孩子虽用力逃脱,终是人小力怯,不多时就被后面的大人追了上来。三人中最大的那个男孩子,约摸六、七岁光景,拼命用头和手护着前面两个小的,将几个男子的拳脚全都挡了起来,却忍着不吭一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