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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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日奔波,婉婷到底还是吃不消,甫一踏入煦阳谷,那强撑的一口气一松,她便支持不住落下马来。西莫大惊,飞身去接,好在黑瞳背上矫翼似幕,将她下滑的身子拢住,西莫一把接过她便奔入朝华城。
自当日銮兽族受幻境使之命血洗煦阳谷后,翅灵族人便尽数迁徙入秘城,只留轻云飞骑一组于谷外菊海处守着。西莫自雪蓑山试剑楼被幻境使所擒便与翅灵族失了联系,此时飞骑远远探得族王归谷,不由大喜,待西莫一入城门,飞骑统领丹叶便率众骑从两侧迎上来:“王,您终于回来了!”
西莫无暇与众人寒暄,直接下令道:“去备些茶和热水来,有话稍后再说。”
飞骑训练有素,接令后便迅速下去准备。西莫脚不点地地入了圣殿,便要将婉婷送入客房休息。许是担心过甚,他托着婉婷的双手不由自主下重了力道,箍得她肋下生疼,适才那阵晕眩已缓,清醒过来的婉婷不由皱眉,闷声附于西莫耳侧道:“西莫,停……停下。”
西莫却好似没听见,依旧专注于急速飞奔上,她不得不将声音扬起一些,略略挣扎:“西莫,快停下。”
她的动作终于引起西莫的注意,他猛地顿住步子,低头去看,见婉婷正蹙眉扳着他的手指,道:“你……你弄疼我了……”
西莫这才意识到自己力量没控制好,赶忙将手松开些许,疼痛一消,婉婷亦跟着呼出口气,不免低声抱怨:“西莫,你何时变得这么大力气,差点勒死我。”
西莫见她精神稍好,亦有力气抱怨,提着的一颗心才放下些,他面上一红,“嘿嘿”笑道:“抱……抱歉。”
如今他剑眉星目,姿容俊毅,过去稚气的模样早已不复见,但害羞时却一样可爱,婉婷不禁轻笑一声:“算了,放我下来。”
环顾四周,殿内宾席若干沿两侧排开,远处云阶上王座居高临下,西莫二话不说抱着婉婷便往王座去,婉婷有些吃惊地问:“你干什么?”
西莫对王座处抬了抬下巴:“放你到那边坐下。”
“等等,不行!”婉婷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西莫一挑眉毛:“有何不可,那边舒服一点。”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那是翅灵王座,岂可随便让人坐,”说着指了指旁边一张矮席,“你放我坐这儿就好。”
西莫不认同地摇头:“席上太硬,你身子没复原禁不住,我是翅灵王,那王座我说你可以坐就可以坐。”
婉婷见他一脸理所当然,不由恨得咬牙:“你当了王这自大的毛病倒是一点没改,我不管你说了算不算,你若不听我的,我现在就跳下去。”说着她踢了踢腿,作势就往下跳。
这世上若还有谁能让西莫没辙恐怕就是婉婷,他在她面前当真一点王的威严都没有,他赶忙固住她乱动的身子,无奈地叹口气,只得不情不愿地将她放于矮席之上,他动作轻慢且小心翼翼,倒像放下个瓷娃娃,生怕一不当心便碰坏了,婉婷正想就此唠叨几句,恰好丹叶带人端了茶与热水进来,见西莫竟亲自拧了软巾递与婉婷,道:“一路风尘,擦擦吧。”
婉婷道了声谢接过,湿巾微烫,敷在面上将疲惫驱掉三分。
“丹叶,即刻传信至秘城,就说本王已回……”听见西莫正向丹叶吩咐,婉婷不由抬头去看,许是西莫一向对她和颜悦色惯了,此时在属下面前执起王者之风,还颇有几番威仪,让她深觉诧异,亦觉有趣,不由便看出了神,他与她抬杠时常出现在面上得意自大的表情竟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稳肃穆,条理分明。
午后阳光充裕,从大门外照进来,洒在金碧辉煌的圣殿内,在四壁之间折返了几回,最后于他英挺的身姿周围聚起一层粼粼辉芒,格外耀眼。婉婷微微偏头想躲开那光芒,另一幅冷峻的面容却毫无防备地突起于荧辉深处,与西莫侃侃而谈的姿势重叠在一处,她心口一痛,呼吸便窒住,人亦愣在当场,以至于西莫接下来究竟与属下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未听进,眼底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如飘起一场秋雨成帘,将一切模糊。
不知何时丹叶早已退出大殿,西莫回身便见婉婷一幅神不守舍的模样,所有的脆弱全含在那一双忧伤的眸中,远远投出的视线覆盖了一切,却又似乎什么也没落入眼底,让人甚是心疼,他不由想起那晚她来找他时,亦是一身失魂落魄,只披了件轻衫的她单薄得几乎能被风吹走。他满心忧虑地问了半天,她只说:“我要离开魔界。”
他一听便知不对,问道:“少主可知?”
她却酸楚地一笑:“为的就是离开他,离得远远的,又怎会让他知道?”
西莫大为惊讶:“离开他?婉婉,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婉婷答,“与君别离,永世不见。”她泪盈于睫,声音哽咽,却语义坚决。
西莫不想与冷秋尘恩断情绝的话竟自婉婷口中而出,心间一震:“究竟发生何事?”
婉婷仰头用力眨了眨眼,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吞回,沉默片刻后方将冷秋尘为救她身负重伤及在落尘殿发生的事说了,末了还不忘道:“什么‘冰花映月救世灭世’,被望尘异境那些长老境使们说得天花乱坠,我不过是个灾星,本不该降世,如今所过之处只会带来灾难不断,五界已因我而天翻地覆,至于尘,我不该认得他,更不该留在他身边,除了会给他带来麻烦与伤害外,于他,我什么也给不了,”她闭了闭眼,缓一口气,道出最后一句,“我不值得他为我付出那么多。”
西莫被他话中对自己的厌恶吓住,一把扳过她双肩,正色道:“婉婉,你别胡说,更别听炙影胡说,少主无论为你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众人都看得再清楚不过,别说自己不值得,你待在他身边日久难道还不明白,以少主的性子,他若觉得你不值得,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然而西莫说得再道理分明,婉婷也只是不停摇头:“不,我不值,我真的不值!”
西莫晃着他消瘦的肩,急着让她改变想法,无意识下语调更像喝斥:“婉婉你别胡闹了,快回去,回到少主身边,他醒来看不到你会着急的!”
婉婷却一把挥开他双手,扬声道:“够了,我没有胡闹,也不会回去!就算他心甘情愿,就算我值得他付出又如何?我能为他带来什么,是平静,安乐,还是宁和的生活?都不是!我只会让他担心焦虑,让他与他视为兄弟手足的属下冲突不断,让他一而再再而三以身泛险,他是魔界少主,未来魔君,他有他身为统治者的责任与义务,就如你一般,我又如何能让他为我一人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而不顾,除了离开他,我还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因为半刻前才在炙影幽劫面前受过打击,此时又过于激动,婉婷虚弱的身子禁不住心情如浪一潮接一潮的翻涌,话一说完她便觉天地颠倒,眼前发黑,她却不肯示弱,极力咬牙稳住神志,强撑着不愿倒下,可西莫还是看出她的不对劲,匆忙将她扶到椅上坐下,他这才意识到她方魂体合一,从灵力激发的冲撞中醒来不久,不但未曾进过食,还刚被狠狠打击过,且强用了控制并不自如的灵力,此时恐怕早已身心疲惫,他不免对自己未曾考虑她的处境便对她疾言厉色感到沮丧和羞愧,适才对她那一点气恼早已不见,他声音放轻,满怀歉意道:“抱歉,婉婉,我不该对你说话这么重。”
婉婷甩一甩头,将不适感驱走,吐出口气道:“无妨,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西莫伸手替她擦去颊边泪水,长叹一声,问:“你打算如何?”
“趁夜离开这里。”婉婷的决定未曾更改。
西莫知道恐怕再难劝动,只得又问:“去哪儿?”
“煦阳谷。”
西莫颇感意外:“你去煦阳谷干什么?”
婉婷略略收拾心绪,答:“你可记得你我离开望尘异境初回煦阳谷当日你父王临终前抓着我说过什么?”
提到已逝的父王,西莫眼色微黯,他默默回想,待忆起父王所说又不禁双眸猛地一亮,直盯着婉婷道:“他说‘冰花映月,尘世得救’,你的意思是……”
“不错,”婉婷点头,“既然你父王在幻境使肆意行动之前便知‘冰花映月’,说不定煦阳谷中会有五界大劫的记载。”
想到此,西莫初时兴奋,但一明了婉婷的计划又不认同:“你想独自阻止幻境使?”
婉婷因他不可思议的语气扬起柳眉:“是又如何?”
“不行,”西莫当即反对,“这太危险了,幻境使手段如何你再清楚不过,他动一动小指就能置你于死地!”
婉婷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反对,并不惊讶,只是叹一口气道:“西莫,你别忘了,我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弱不禁风不懂世事的小姑娘了,望尘异境的灵力我也有,魔的血统我亦占了一半,你还怕我不能护自己周全?”
“我知道你而今之力已非昔日可比,但你别忘记那时是幻境使,不是别人,是城府深沉,残忍嗜血的幻境使,以你的‘道行’对付他简直就是自寻死路。”西莫也不转弯抹角,直接将婉婷与幻境使之间的悬殊差距说得直白。
婉婷并不否认,却也不妥协:“我现在没的选择,要不就早幻境使一步找出阻止他的方法,要不就和五界所有生灵一起等着入般若地狱,但你有的选择,要不就和我一起回煦阳谷,要不就留下,我自己去也一样。”说着她起身便往外走。
西莫眼见她一步已迈出门槛,用力一顿足,转身便紧跟在她身后:“你这样胡搅蛮缠,我就知道辩不过,我陪你去就是。”
婉婷一边唇角扬了扬:“既知如此,一早乖乖跟我走不就得了。”
二人遂趁夜沉宫寂,星月无声,牵了黑瞳,吞下婉婷存起的“闭水丸”,既未收拾行装,亦不曾跟任何人告别,便从再思潭潜出魔界。界外众魔将已退入界内,只留圣兽獬豸坐镇天龙阵,獬豸有灵性,本就对婉婷颇有好感,婉婷略略施了点“美人计”,獬豸便轻易放了二人出阵。
二人一路疾驰,休息亦是草草,西莫虽劝过,但婉婷总以早到一日便能早一日阻止幻境使为由拒绝耽搁半分,第三日午后,煦阳谷那片鎏金炫目的菊海终于尽入眼帘。
望着发呆的婉婷,西莫朗星般的目光也不由柔和成雾后的月色,他又怎会不知她在想着谁。他欲开口唤她,又怕惊了她,遂尽量轻声叫道:“婉婉,婉婉……”
婉婷如梦初醒,抬起迷茫的眼神,他笑了笑,上前抚一抚她的头,道:“快别发愣了,进去休息,我吩咐了丹叶稍后送吃的过来,你先好好睡一觉。”
婉婷探头望了望他身后,才发现大殿内只剩了他们两个,不由问:“他们何时走的?”
“就在你魂游天外的时候。”他语气中带着点揶揄。
婉婷脸上一红,忙以另一个问题来掩饰:“你们……说了什么?”
她这一问却更给了西莫可乘之机,他故意将语调表现得抑扬顿挫:“我们在你面前讲了这么半天,你居然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婉婷不知如何反驳,小脸涨得通红。
西莫见已成功将她的注意力从对冷秋尘的思念上转开,又觉她表情有趣,才“嗤”一声笑道:“好了,逗你的,我送你进去。”
许是终于感到精疲力竭,婉婷这次没有拒绝。初沾枕,倦意便肆意袭来,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随后坠入沉梦。
梦里花摇,冷香遍谷,满目金蕊灿熠辉煌,盖过了骄阳,将碧空也映得粼粼灿灿。菊海波光深处,一人负手远眺,身形似刻,轮廓若削,只是那无绪的俊容高远疏离非常,距人于千里,让人只敢在十尺外望着,不敢陡近半步。婉婷见到他却是心情激荡,喜颜拂面,她遥遥唤了声“尘”,提起罗裙,便向那人跑去。
冷秋尘似是听见她的呼唤,缓缓转身望过来,他的目光深沉依旧却冷寂淡漠,瞳心一道漩涡幽暗无边,带着万千吸力,将四周明媚金光一粒一粒尽数席卷,亦将她的欢愉笑颜一层一层抹煞无遗。婉婷觉得自己像撞在一面冰寒无形的石壁上,在他三步外猛地顿住步子,她怯怯地望着他完美无痕却空无表情的容颜,因兴奋而提起的心蓦然落下几丈。她用力甩一甩头,试图忽略那份突如其来的不安,重拾了心情又往前迈去,但她步子中的试探与小心恐怕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
三步的距离并未因她的前行而缩短,她以为是她走得不够快,索性跑起来,然而她与他仿佛定在那三步,触手可及,却相隔永远。
她慌张地看他,他依旧无情地回望;她张口呼唤,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怎样也发不出。她的惶急,她的恐惧,她的无所适从,皆在他紫晶般的眼中留下清晰的倒影,然而他回应她的依旧只是冷漠寡情,无动于衷。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被逼疯之时,他终于开口:“恩断义绝,永世不见,”说着他弯腰撷起一朵金菊,在指间把玩片刻,接着说道:“有违此誓,身如此菊。”他修长的五指随着他语音的结尾骤然一握,那菊顷刻在他指间碎作一把金尘流泻。
婉婷被他一字一句间的疏凉震在那里无法动弹,他的声音他的面容在她耳中眼中从未如此清晰过,清晰至焚心,清晰至刻骨,清晰至连她的灵魂都要沦落其中,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来挽救,可她的声音仿佛被谁偷走,一个字也吐不出。
风过微暖,不知哀愁,花海浪涛中他峰峻的姿态将她的苍白憔悴映成一种讽刺。他回首转身,再不看她一眼,不愿,亦不懈,飘然而去。
眼见他的身形在天边淡成一个虚幻的影子,她才清醒过来,她趔趄着向前追出几步,大叫道:“尘!”这一字用尽她所有力气,声嘶力竭。
婉婷在自己的惊叫声中豁然坐起,门“哐啷”一声被撞开,西莫矫健的身影一步冲到床边:“婉婉,怎么了?”却见她急喘着,目光呆滞,似乎也被自己吓住。
西莫仿佛意识到发生什么,外面天色已沉,房内昏暗,他格外明亮的双眸盯着她却有些发紧。他并未再开口问什么,只是转身点起案上一盏醉荷灯,烛火浅淡,橙黄的晕色缓缓洒开,虽微弱,却足以将人带回现实。婉婷抬头扫过房中陈设,昨日记忆尤在,只是今日入目独显荒凉,没有他的气息,织锦华灯珠帘玉璧,全无颜色。她一愣,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想起梦中他决绝地转身,她心口便如开了个洞,嗖嗖地灌着冷风,只是……她忽然一笑,笑得涩楚,笑得凄苦,是她决定将一切结束,是她伤他至深,她又有什么理由在梦中让他留下,他对她是厌是恨皆是她咎由自取。
她痛得专注,西莫看得难过,几日来他看尽她这般眼神,忧伤,迷茫,空洞,好像所有生机都被抽走,即便在她魂魄离体,几近死亡时他也未曾见过她这样的眼神,如若一潭死水,无波无澜,无望无欲,只有看不透说不尽的幽深。
他看不惯她落寞至此,刻意咳了两声,顺手取过她褪下搭于一旁的外衫,道:“刚醒,快披上衣裳,当心受凉。”他对她从梦魇中惊醒之事只字不提,提了也不过徒增痛苦而已。
婉婷感激他的体贴,伸手将披过来的衣衫拢了拢,道:“多谢。”
早与她亲昵惯了,西莫习惯性地替她将睡乱的秀发捋顺,问道:“是继续睡还是起来吃些东西?”
婉婷侧头想了想,忽然“嗤”地一笑:“怎么除了睡就是吃,你把我养胖了拿出去卖么?”
西莫亦笑,伸手捏一捏她清瘦的面颊,道:“你这小猪也太瘦了,卖也卖不出好价钱。”
婉婷听罢将被一撩,追下榻来,假装嗔恼:“你这家伙说什么,竟拿我和小猪比,瞧我不给你好看!”西莫左躲右闪逃到屋外,几日来气氛难得轻松一回,他终于舒了口气。
秋暮天凉,微风瑟瑟,谷中碧树已露萧黄之意,风一吹,落了半襟。身后传来一声“呵嚏”,西莫连忙转身去看,见婉婷正揉着有些发红的鼻头,眼底略显抗议地望着他。西莫无奈摇头,走上几步二话不说将丈长羽翼一展,一把将她兜住:“身子刚好就放你乱跑,我太乱来了。”
婉婷往他身旁缩了缩,道:“我倒是宁可乱跑,省得又胡思乱想。”她似是知道几日来西莫对她的担忧,语气中不免有些自嘲。
西莫一怔,她却不待他回应,便将话题岔开,她抚一抚身侧巨翼,见其毛羽滑亮丰润,昏暗暮色之下仍旧泛出皎洁的光色,不由羡慕,忍不住发出赞叹之声:“真漂亮,不知你的翅膀与黑瞳的谁的更好看些,哪天比一比。”
西莫抬手按着眉心直摇头,只觉自己交友不慎,却又莫可奈何:“你整日都在琢磨些什么啊!”
婉婷不答,只是没心没肺地冲他笑,让他觉得自己若不答应便罪不可赦,他哀叹一声,满不情愿地说道:“哪天得空让你比就是了。”
婉婷欢呼一声,如得了蜜糖的小孩,一蹦一跳绕过弯长的回廊,消失在圣殿侧门后。西莫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发愣,她还是这性子,如刚从望尘异境出来时一样,别人对她好一点便会表现得欢欣雀跃,然而已历经年,那欢欣有多少真正流入了眼底,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西莫前脚刚入殿,一眼便瞧见婉婷正对着宾席上几碟看不出名目的菜肴大动食指,而丹叶则带着飞骑两名端着半空的食匣有些尴尬地在一旁站着,他欲向婉婷询问西莫的去向,又因不知她与族王的关系怕过于唐突而不敢开口,半天见婉婷并无理会他的意思,只得踯躅着说道:“呃……姑娘,轻云飞骑中都是男人,不太会做菜,让姑娘见笑了。”到底还是没问出来,只冒出这无关紧要的一句。
婉婷倒答得顺口,含糊着道:“哪里,很有味道。”她说得极认真,让人难以怀疑她的诚意。
丹叶还待再开口,却见婉婷只瞥了他一眼,便又低头继续研究盘中的食物。他回头看看身后两人,二人只耸了耸肩,同时摆出一副无能为力状,他暗咒一声,只得硬着头皮再道:“姑娘,这个……呃……那个……”
丹叶向来矫勇敏捷,何时在人前露出过如此迟钝的表情,西莫远远看着,不禁暗暗为婉婷喝彩,原来不只他自己拿她没办法,连旁人也束手无策,今日让他看到丹叶此等模样,当真不虚此行。
正想着,忽听婉婷直接将丹叶的话接过:“不用这个那个了,你要找的人在那儿。”说着便提起筷子往西莫站的方向指了指,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西莫一愣,正对上丹叶三人投过来的目光,不禁默默哀叹,他一界族王躲在墙角偷听也就罢了,还被属下捉个正着,一世英名竟就此毁于一旦,他没想到自己一个不当心竟被她摆了一道。
三双锐目下他无处可躲,只得尴尬地走出来,丹叶却对他的尴尬只作不知,上前一步,一掬礼:“王,请用膳,粗茶淡饭,王暂且将就一下。”
“无妨,什么都好。”说着,他对婉婷身旁一张低案扬了扬下巴,“放下吧。”
丹叶略略差异:“王不上座?”
“不必了。”西莫答,并不解释。
丹叶虽觉惊诧,却也不敢擅究婉婷身份,竟让王自愿放低身段,只将饭菜放下,躬身退出。
西莫在婉婷身边坐就,侧头见她托着腮,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筷子扒拉着盘中的菜,心不在焉,与适才丹叶在时嘴馋的模样判若两人,不禁问:“怎么,不合胃口?”
她手上不停,只道:“是没胃口。”
西莫蹙眉:“没胃口也吃一点,你身子不好,再不吃东西……”
“啪”,双箸相击的清脆响声将西莫的话断在嘴边,婉婷举箸的手蓦地顿住,一动不动地悬于半空。西莫一愣,正不知该不该接着往下说,忽见她放下筷子,转过脸道:“你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我饿时自然会吃。”她声音不大,但西莫能清楚地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悦,明白地看见她眉宇间的不耐,她在冲他发脾气。
他清朗的目光一凝,纵容的眼神忽而充满研索探究,盯住她不放,他并非在对她喜怒无常的态度生气,而是忽然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三日来她执意奔波,不肯休息,不肯正常用膳,不累,不饿,没胃口,一切理由不过都是想方设法在给自己折磨,将自己逼入极限,她在以让身体痛苦的方式压抑忘记心上的痛苦。
他胸口遽沉,如若坠着万斤,自她母亲琪离被捉回望尘异境那一日起他已有十七年未曾感到如此无能为力过,而今日,那种束手无策的感觉突如其来一举将他击中,甚至比往昔那一次更甚,更沉重。
婉婷被他看得不自在,索性起身躲开,亦将话题转向别处:“这里可有密室之类的所在?”
西莫蓦地回神,反应了片刻才开口:“密室没有,禁地倒是有一个。”
婉婷忽然转身,凤眸一亮:“在何处?”
“你可还记得树海极北的凤栖坪?”西莫问。
“当然。”
“凤栖坪北,终年雾海,不见物,不觅路,身不可入,入者必深陷乱阵,去而无返,唯鸾之火目可破雾而视,有鸾指引,谜阁现也。”西莫娓娓道来,“凤栖坪再北雾海深处有座菊星阁,据说翅灵族所有珍贵之物皆锁于阁中,而翅灵族有鸾栖息并非传说,鸾凤乃翅灵圣兽,而唯有火凤之目可在雾海中辨物,将人引至菊星阁,历代,仅有族王可掌招鸾之术。”
婉婷心底一阵兴奋:“即是如此,我们快去,有关五界大劫的记载或许就在阁中。”
西莫却丝毫无喜色:“抱歉,我并不知招鸾之术。”
婉婷的喜悦一时僵在唇边:“你说什么,你是王,怎会不知招鸾之术?”
西莫叹气:“我因被困望尘异境失踪十七年,一回谷便遇銮兽族来袭,父王去世,一切皆太突然,父王并未及传我招鸾之术,其实说起不懂招鸾之术,做王,我并不够资格。”
“怎会这样?”婉婷于他的话中呆住,满目怔然。
忧伤于怔忡中缠绵而上,溢出眼眶,她清浅的双眸忽而垂下,双腿一软,挫败地座于石凉的地板上,西莫急忙起身去扶,却见她抱起双腿蜷成一团,将脸深深埋入膝间,她缩起的姿势自护中又带些无助,让人想安慰却又不知所措。
西莫以为她因失去五界大劫的线索而难过,不想却听她闷闷地道:“抱歉,望尘异境竟让你失去这么多,真的……很抱歉。”
西莫动容,更觉心痛,他在她身旁蹲下,轻扫着她的背道:“傻瓜,又不是你的错,道什么歉,快起来,地上凉。”
他边说边去拉她手臂,她却只蜷着不动,亦不回应。
他心间一动,扭头去看,却不由愣住,她双肩轻颤,削瘦中愈见单薄,有“嘤嘤”压抑的啜泣之声溢出,仿佛想发泄却又不敢,听得人揪心。
“婉婉?”他小心轻唤,她不应,肩却颤抖得愈加厉害,他索性用力拉开她紧抱着自己的手臂,挑起她下颌,只见她清绝的容颜之上早已泪流满面,只是双唇死咬着,怎么也不肯发出声。
西莫不是没见过她伤心的样子,也为她担忧,也随她难过,却从未有一次如此刻这般感觉强烈,她的泪水如刃,每一滴都剌在心上,剜得他胸口生涩地疼,而她拼命隐忍的模样,竟让他全身沸腾,让他对所有使她痛苦之人之事怒火中烧。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将她视为最亲之人,她的喜怒哀乐亦撼动着他的存在。
他一把将她紧紧抱住,如初见那一日,只是今时,角色已调换过来,她于他健硕的怀中放声痛哭。
他抚着她后脑一语不发,所有言辞的安慰于她单薄的身体所负荷的责任与痛苦来说都太虚弱太肤浅,他只能将她当成自己的孩子,用自己的胸怀与双臂包容她的一切。
日已西沉,夜色无边,星光月影惨淡,筛不进朝华城中接天连地的巨树,殿中微弱的灯火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比时间还长。婉婷的哭声渐弱,断续的抽噎慢慢变作平缓的呼吸,西莫低头见她哭得疲倦竟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他不自觉地一笑,笑她真的还像个孩子,然而那微笑却在见到她未干的泪痕后倏然褪去,他双唇一抿,鲜有地刚毅肃冷,十七年前他无力保护自己的救命恩人,十七年后他是否连她的女儿也保护不了?
他将她抱回房间,替她垂下幔帐,熄了灯,抽身退去。晚风翦翦,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忽而张开巨大俊捷的羽翼,脚尖轻点,借着风力,向北滑翔。
西莫才走,婉婷便蓦地睁开双眼,一骨碌爬了起来。她蹑手蹑脚走到门后,揭开一缝向外探看,庭中寂静,只有树影婆娑,旁边西莫寝殿中不见星火,她猜测着许是他不在殿内,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慌张,悄悄闪出门外。
凤栖坪的位置她记忆深刻,只是树海之中枝茎盘错,夜重光浅,她一脚深一脚浅走得格外吃力,虽已入秋,快到时仍是出了一层薄汗。她扶着树干稍事歇息,仰头眺望,凤栖坪只不过数丈之遥,然而冠叶斑斓下却有一人影独立坪上,轮廓清晰可辨,婉婷不禁一怔,那背影俊伟挺拔,羽翼半收,分明就是西莫。他长身而立,不动如雕,面对眼前一片无尽迷雾似在思索着什么。她看不见他的面色,更不懂读心之术,然而只这一望,她便没来由地知道他来此为何,一股暖意漫上心间,她唇角微微上挑,扬声唤道:“西莫。”
西莫闻声回头,一脸吃惊,显然也没想到她会趁夜来此,然而两人对望片刻,情不自禁同声而笑,眼中的默契不言自明。婉婷几步跑到凤栖坪上,西莫明知故问:“你不乖乖休息,跑来这里做什么?”
婉婷望一望浓雾深处,答:“你来做什么我便来做什么。”
“你不怕进去出不来?”西莫虽佩服她的胆量,亦欣喜她与自己心有灵犀,却并不认同她背着他以身泛险的作为。
婉婷瞥了他一眼,道:“你还不是一样。”
“我不同。”西莫反驳。
“有何不同?”
“我是翅灵族王,怎么说这里也是翅灵族的领地,就算我不懂招鸾之术,也没有出不来的道理。”
婉婷点点头:“嗯,有理,既然如此,有你在我也不用怕有去无回了。”
“你……”西莫长叹,不由苦笑,他分明又被将了一军,她根本就在逼着他带她同去,他无奈:“好吧,不过丑话在先,万一迷路你可别哭。”
婉婷扬了扬纤细的戴眉,不屑道:“哭的学驴子叫。”
西莫一愣,朗声大笑:“好,就学驴叫。”他收了笑声,不过眼中笑意仍在,问她:“你的灵力掌握得如何?”
“还好。”婉婷答。
他伸手揽过她的腰,压在身侧:“准备好了?”
“嗯。”婉婷看着他的眼眸星亮,温柔点头。
他羽翼飞展,揽着她的手上微微用力,婉婷亦凝神聚气,将灵流辗转全身,脚下一点,二人便从凤栖坪缘滑入雾海。
雾一重,心一重,共锁昨日风月浓,疏影凉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