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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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杯光曳,良宵月落辉,尘纱灯弱的暗影里有一人独斟独饮。玄衣玄袍映得他面色也不甚清晰,独独那双洞悉一切的眼中目光锋利如刀,削断了往昔千秋,也镌刻着万世将来。
他轻轻拈起剔透的酒杯,奇突的指节凸显出他刚毅疏冷的内心。他将酒杯举至鼻间闻了闻,醇纯的香气勾摄着媚人的诱惑,。像是预感到什么似的,他上挑的眼角微微一动,一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手回杯落之时,已有人急急走了进来,然那无声的步子小心翼翼,似是怕惊了谁。
来人亦是一身玄袍,神情严肃,来到殿中男子面前时微微躬身一礼,道:“主上,已查到他们的下落。”
仿佛早已预料到一般,那男子只不经意地抬了抬眼,开口:“哦?在何处?”
来人不敢怠慢,立时回答:“不出主上所料,他们往凤州的方向去了。”
那男子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滑过,却似不在意地提起酒壶,将酒杯斟满,才道:“既是如此,便在凤州候着吧。”
“是。”来人领命离去。
看着杯中浮动的流光,那男子唇角一挑,轻声一笑,“我到要看看,你如何逃得出本座的手掌心。”
晴空如镜,万里平川,有瞬息千里的魔界诸人在侧,婉婷这一次却选择徒步。从玉谷到凤州一日便可飞至的距离,他们却走了数日。婉婷不说如此拖沓的原因,冷秋尘便也不强问,然而心力透析如他,一早便已瞧出她心里装了事。
自那夜在梨花宫看到代宫主在尸体上发现的东西后,婉婷便脸色发白,神情迷惘,更像被抽去了魂魄般安静沉默。匆匆将梨花宫的一众弟子放了,她便淡淡地抛出一句:“去凤州。”不容反驳。
冷秋尘先是讶异于她这个决定,凤州已被屠城她不是不知道,转念一想便明白她这个时候选择去那里必是对仇先生之事有所发现,只是这一路她对此一个字都不肯提。
自那日起婉婷便时常神思恍惚,有时会沉浸在一件事里出神好久,除了往日吃饭休息外,更是极少说话,这一点都不像平日里的她。冷秋尘心中担忧,便谨慎地日夜看护着,有时竟见她梦里也极不踏实地呓语。仇先生对人界的屠戮与在梨花宫的发现似乎给了她很大的冲击,让她一时调整不过身心来承受。也难怪,自他遇到她起,他眼看着事事如狂风下的浪头一个一个接踵而来,让她一点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对刚刚从望尘异境出来不久,不曾问过世事的她来讲,能支撑到现在已属不易。
心中倍感不忍,冷秋尘侧头向一直静静走在他身边的婉婷看去,却见她停在自己身后两步处,双眼微阖,手抵额头,有些摇晃地站立着。
他身形一闪便已到她身前,轻挽住她,问:“怎么了?”
婉婷索性将额头抵在他胸口,答:“头有些疼。”
冷秋尘听了眉一凝,握着她的肩将她扶起,一手挑着她下颌审视起她的脸色来,眼中的忧虑不曾掩饰分毫。细细看去,只见她面色略白,尽是憔悴之色,秋水般的双瞳也不似往昔灵动,他不禁不悦道:“你需要休息。”
回身远望,见几里外便有个镇子,他半吩咐半命令地开口:“明日便可到凤州,今日先在前面休息。”说着,他一把将她抱起,往那镇子的方向走去。
婉婷软软靠在冷秋尘肩上,半闭着双眸浅寐。易过容的她倒并不担心会被人认出来,听他说要在前方镇子休息一晚,反而暗暗松了口气。去凤州虽是她的决定,她心中却是怕极去面对那个地方,不是因为那些悬于城上的尸体,也不是因为那座人人谈而变色的死城,而是因为她心中极想要证实的一件事,一件迷惑了她也迷惑了五界中人太久的事。然而越急越惊,越近越怯,早一分到达便意味着要早一分承受一个她极力回避的事实。
梨花宫代宫主递来的那件东西仿佛暗夜下一个彻地的惊雷,轰然炸出一个她寻觅已久的答案,却将她冷冷地震下那道悬崖的边缘,几乎摔得粉身碎骨。她曾在心中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独独未将这一种算进去。这个答案,仇先生给得起,她却承受不起,五界中人也承受不起。这个答案,无异于告诉她,告诉天下人,天地已被他网罗于袖中,挣扎奔逃都是徒然。
她来凤州,是自投仇先生的网,这一点她心中清楚得很。他杀了那么多人,本就是在逼她现身,或许他已经在凤州安然地候着了,又或许梨花宫中那具尸体上的线索也是他落的一步棋。他在逼她主动寻他,不惜用自己的身份作饵,将她逼得毫无退路。只是,就算是死路,她也必须来,她必须亲自证实他的身份,尽管她心中已有十之八九的把握,但终究是抱着一线希望的,她必须亲眼看到他的真面目才能甘心。
睡意朦胧中隐约感到周围微微嘈杂了起来,似是有许多人在说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这嘈杂持续了一阵便又安静下去,婉婷只觉身子一低,已被放下。她本就睡得浅,这时已完全醒了过来。她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榻上,房中朴素,只有冷秋尘一人,正俯身在榻沿看着自己。
她冲他一笑,坐了起来,问:“这是哪儿,炙影和幽劫呢?”
这一路她都不曾笑过,这时见她笑意隐隐,虽浅淡,冷秋尘心中也稍稍放宽了些,答:“这是镇中的客栈,我让炙影和幽劫也去休息了。”
婉婷点点头,“也好,大家为了我的事都太辛苦。”
冷秋尘拨开飘在她脸侧的发,道:“无须自责,这本就是天下人的事。”他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问:“头可还疼?”
婉婷拉下他落在她额上温暖有力的手,将脸贴在他掌上,微闭着双眼摇摇头,“好些了。”
冷秋尘见她脸上疲惫不减,甚为心疼,“你再睡一会儿。”
她似是极为沉溺于他安全的温度,靠着他的手掌坐了好久才开口:“不了,有事和你说。”
冷秋尘见她脸上露出一丝愁然,便已猜出她要说的是什么。他替她将身后的软垫叠起,让她舒服地靠着,才问:“什么事?”
婉婷停了停才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去凤州?”
“去见仇先生。”冷秋尘想也不想便回答
她一怔,但随即释然地一笑,“真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仇先生在人界下了这么大手笔逼你出来,现在恐怕正在凤州等你。”
婉婷对冷秋尘的推断之力甚为了解,但这时听了他的话仍不免惊讶,“你既然知道得如此清楚,怎不阻拦,你不是向来不肯让我涉险?”
冷秋尘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双眸,眼中尽是温柔,“现在依然不肯让你涉险,只是你选择在去过梨花宫后来凤州,必是对仇先生的身份有所发现,要亲自来证实。况且,”他眼中隐隐含着笑,“你这性子,决定了的事我又如何拦得住?”
见他话说到后半截已有些取笑的意味,婉婷俏脸不由微微发红,便想驳他两句,忽见他眼底柔光一现,那深潭似的双眸中有的只是诉不尽道不完的珍之重之,再想他不问一句地便随了她来,必是已准备全力护她于险境,她心下感动,到了嘴边的话竟一个字也吐不出。
冷秋尘见她起先还有几分笑意的脸上忽又染上一层泫然欲泣的表情,知她又胡思乱想,不禁轻叹一声。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一声轻笑,一个蹙眉,一份忧伤都一一沉落入他心底,让他如此无可奈何,让他觉得仿佛千世万世以前便是如此注视着她的每一个表情,不想错过分毫。
他将她往榻内侧抱了抱,自己也翻身上榻靠坐着,让她倚在自己肩上,道:“别胡思乱想,快休息。”
婉婷不再说什么,安心地闭上双眼,每每靠入这个怀抱,天地万物便都宁静下来,让她觉得这个世界只有他与她,让她明白就算是一切重来一次,她依然会踏过红尘万里,寻找这片安宁的栖息地。
恼乱横波秋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
婉婷醒来时屋中已暗,却未燃灯,晚霞如烧似血,也将窗扉映得通红。冷秋尘已不在房中,确有炙影临窗倚坐,痴痴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迎着绯色的天空,是她深浅有致的一抹剪影,那专注的神情带着些许忡怅,婀娜妖娆,却也娇柔似水。婉婷从未见过如此温软宁静的她,不由看得有些痴了。
不欲打扰她出神,婉婷撑着身子悄悄起来,谁知才一动,炙影已察觉,她倏地回过头,正与婉婷看着她的眼神对上,她神情忽地一转,又罩上那层烈焰似的咄咄与漠然,让人觉得前一刻的柔和仿佛是如梦方醒时的错觉。
婉婷对她这样的敌意已习惯,却无奈。有些事情有些人,就算要背一身仇恨,也是让不得的。
炙影冷冷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醒了?”
婉婷对她柔柔地一笑,问:“你怎么在这儿?”
炙影仿佛对她的笑容视而不见,依旧冷漠地回答:“少主带幽劫去了凤州探查地形,命我在这儿守着你。”
婉婷听过不由蹙眉,“凤州?他又自己去冒险。”她心头掠过一丝不悦,但随即便如染了水的墨迹,晕开在一片微湿的动容里。与其说冷秋尘去探查地形,倒不如说他去清理那些倒挂在城墙上的尸体,他不想让她面对仇先生的同时还要看见那些丑恶与血腥,他始终尽其所能将她户在一方洁净的天地里,甚至不惜冒着有可能与仇先生正面冲突的危险,这一点她怎会不了解。
炙影似是看出婉婷的忧虑,道:“少主让我转告你,仇先生不看见你是不会轻易出手的。”
婉婷一怔,他甚至连她的忧虑都考虑到了。
炙影不待她有所反映,接着道:“既然你醒了,我先出去。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说着她起身便往外走。
“炙影!”婉婷见她要离开,忽将她叫住。
炙影回过头来,眼中不自然地流露出些许不耐,“还有何事?”
婉婷无视于她的不耐,起身将她拉回来坐下,自己却踱到窗边,看着渐落的残日,半天才开口:“你恨我?”
炙影被她突如其来问得一怔,但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心中一痛,但转而化作不甘,明艳的脸上便如蒙了寒霜,道:“是又如何?”
婉婷幽幽叹了一声,“为何要恨?”
炙影“倏”地站起来,“我从小执着至今,却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得到,你让我如何心甘?”
婉婷缓缓回身注视着她,见她妖娆的大眼中如燃着火焰,炙烈的火苗里仿佛隐隐飘摇着冷秋尘的影子,她不禁为她那份认真与执着感动,然而有些事强求了又如何?
“就算没有我,你怎能确定就一定会得到?”
“不如你消失试一试。”炙影毫不犹豫地开口。
对这样直接回答,婉婷倒不如何惊讶,她不怒反笑,道:“看来你确实恨极了我。也罢,我有件事请你帮忙。”
炙影对她如此的从容有些讶异地扬眉,“何事?”
“若有一天我离开了,请你好好照顾少主。”
她说得波澜不惊,说得沉静已极,倒似一切早已在预料之中。反倒是炙影心中“突”地一跳,也越发狐疑。她撇开莫名的情绪,却拧眉问:“你这话何意?”
“没什么,只不过与仇先生的对抗恐怕凶多吉少,就算能胜,想来也难逃一死。”
见她对生死之事竟如此淡漠,炙影心中不免生出几许佩服,但嘴上却说:“我自然会照顾好少主,不劳你挂心。”
“那就好。”婉婷别开眼,炙影却看到她星眸中有惆怅涌上,那隐含的浓浓不舍随着她的目光落到天边,就弥散在地平线尽头,再也回不来,没来由地炙影竟也跟着忧愁起来。
闪神间,斜阳已落,屋中的光线又暗下几分,却有一道光影瞬息万里从窗外射来。炙影见那速度本以为是冷秋尘,仿佛有所感应,婉婷眉心微拧,却已隐隐觉得不妥。只见那光影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直直便向屋中冲来,这时炙影也觉察出不对劲,低唤一声:“小心!”两人不由被逼得向屋内后退数步。
来人一落入屋中,便向炙影攻过去,毫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炙影机敏,也展开身形与来人缠斗于一处,丝毫不敢怠慢。婉婷在一旁看着,却见那人身形不停,如炬目光却向自己扫来,晶蓝的眼眸射入她眼底,她心中一震。
只一瞬,那人又专注于与炙影的交手上。炙影掌生莲花,带袖成云,如雀灵动,大红的身影在那人指风中左突右闪,但隐约间却有一分顾忌。那人却真气外溢,毫不收敛,招招锋锐,式式凌厉,直将炙影迫入死角。眼见炙影因那一分顾忌已处于被动地位,只首难攻,婉婷在一旁看着心急,想帮忙却无从插手。只见那人虚晃一招,将炙影逼得退无可退,他一只手已握上炙影肩头,手掌青光一闪,炙影吃痛,轻吟一声,跪坐在地。
婉婷急叫一声:“住手!”
那人倒似也无意伤炙影,趁她挣扎欲起之时一闪身已来到婉婷身侧,情急之下婉婷展开《大藏经》中的步法欲躲,却快不过那人魔魅似的步伐,他伸臂一捞,已将婉婷夹于身侧,转身便又要从来处飞离,谁知他才来到窗口,红影缭乱,却被已起身的炙影拦住。
他身形微顿,收掌为拳,真气凝结,已再准备与炙影交手,谁知炙影站在他和婉婷面前却迟迟未动。她眼神极其复杂地看着婉婷许久,双拳握紧又放开,放开又握紧了几个来回,心底似在挣扎。最终,她也只是深深看了婉婷一眼,身一侧,将路让开。
来人不明所以地望了望炙影,携婉婷离开,不再耽搁。倒是婉婷,临去前朝炙影投去了然的一瞥,轻浅微笑,炙影所有的意图都表露在她刚才那一段挣扎里,婉婷心中再明白不过。
被赤阳御使胁迫前行,婉婷心中升起一股困惑。当初想像中与自己父亲的相认不该如此为难,而如今现世却将两人推到一个对立的位置。直至今日她才明白,“天下”是多么诱惑的一个字眼,它划下迷阵,让人在其中乐此不疲地颠狂。
她侧头看他,刀削似的脸庞,星烁般的眼神,那紧拧的眉心仿佛一刻也不曾舒展过,似怒未怒,倒像一直在压抑着些什么。
突然,赤阳御使沉沉开口:“你看够了没有?”
婉婷听了一笑,反问道:“再思潭不是被冰封了,你如何出的魔界?”
赤阳御使见她并不惧怕,眉头又蹙深几分,“你不怕本座?”
“我该怕吗?”婉婷问得漫不经心。
赤阳御使眼中精光一闪,露出些许恼怒,“也许本座会杀了你。”
“你不会。”婉婷将目光从他脸上转开,肯定地回答,“在得到天下前没有人舍得让我死。”
赤阳御使面色一沉,却并未开口反驳,对于被婉婷看清心中想法他感到不悦,却无法否认她说的是事实。
“你究竟如何出的魔界?”婉婷又问。
“你以为小小一个再思潭能拦得住本座?”
“你不怕与魔主冲突?”
“哼!本座若怕就不会出现在此。”
“你要带我去哪儿?”
“凤州。”
婉婷微微一愣,“现在?”
赤阳御使没应声,便是默认了。
婉婷对他的沉默并不在意,反道:“我本也要去凤州,你这时挟持我岂非多此一举?”
“有你在手,与仇先生交涉时便多一分胜算。”
婉婷听了一叹,“原来你真欲与仇先生合作。”
“是又如何?”
她面色微转,已有严霜遮面,“不行,任谁都可以与仇先生合作,独独你不行。”
这次轮到赤阳御使一怔,“为何?”
“原因我要等明日证实了一件事才能告诉你,你今晚先不要去凤州。”
赤阳御使冷哼一声,“你若只是想拖延时间,最好省些力气。”
婉婷听了不由气恼,“我并不否认想拖延时间,但我所讲并不是玩笑,你绝不能与仇先生合作。”
赤阳御使见她说的严肃,心中疑窦顿生,但仍不打算停下,“要证实今晚也一样。”
“不一样,明日你与少主联手对付仇先生才有胜算。”婉婷急道。
赤阳御使眉一凛,“哼!你以为本座会怕他?”
“怕不怕是一回事,能否对付得了是另一回事。与缁阴烈使相比,你的功力如何?”
“不相上下。”
“既是如此,仇先生能一夜之间将缁阴烈使及其属下,以及人、神,妖三界那么多高手囚禁,他还会将你放在眼里?”
赤阳御使未说话,脸色却越发沉冷。他沉默许久才开口:“你就如此肯定本座会与仇先生交手?”
婉婷看了看他,答:“我若没有十足把握也不会费这么多唇舌。”
“你凭什么让本座相信你?”
婉婷对这极力的劝阻忽感疲惫,但还是回答,“就凭我能解开你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
她声音虽弱,但每一字都清晰地钻进赤阳御使耳里,他身子一震。他虽极力克制着,但婉婷仍然感觉到了。他骤然停下前行的势道,浮于半空,一双炯然的眼眸深沉而炙烈地盯住她。有时婉婷觉得奇怪,如果说爹爱娘爱到浸入灵魂,他眼中的灼热与震动是可以理解的,可那其中能将人焚烧成灰烬的愤怒和载沉载浮的怆然又代表了什么?
她长睫轻扬,柔润的目光亦悠悠落入赤阳御使眼底,轻缓的声音流泻在唇角,“我是否很像一个人?”
赤阳御使箍着她的手蓦地一紧,只听婉婷接着道:“明日见过仇先生,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除却渐深的眉头,面上依旧肃冷,赤阳御使心底却已雷鸣海啸。婉婷的一句话勾起他记忆深处最印烫最缠绵同时也最迷惑最怒恨的一段往事,十七年来他都尽量回避着不去触碰,以免牵起最不堪回首的痛,而此时此刻,知道这一个夜晚便是所有疑问的终结时,他才意识到他寻觅这个答案已寻觅了太久,也期待了太久,久到比他这一生还要漫长。
时光回逝,心事辗转,这份期待在渐暗的天色下闪耀着魅人的华光,映着婉婷秀色的容颜忽深忽浅,时浓时淡。
一切仿佛又退到十七年前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与她也是如此互望着,彼此无言,却比任何时候都能看清楚对方的心。树影斑驳,蝉声幽息下的精致小楼里是她同样精致无暇的身体和暖如润玉的气息。她迷蒙的眼神带着灌有的清凄,柔缓的低吟软如梦呓。她清凉的指尖滑过他炙热刚强的身躯,如冰与火汹涌澎湃的碰撞,互消互融,同生同灭。她凝结了他,他燃烧了她,他们在共同缔造的世界里经历一场风花漫朵,雪月宵光。
然而,人变,情变,红尘变,有些事情不再在他可以控制预料的范围内。当有一日他捧着那束午夜幽兰回来的时候,小楼依旧,却已是人去屋空,那荡着旖旎的锦帐衾枕淡香仍在,却荡得他的心比任何时候都空洞。
他痛,他恨,他怒,他怨,他用他最严厉冷酷的性情来掩饰,当他以为已将一切遗忘之时,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容颜和她神秘莫测的身份将他十七年的努力全盘颠覆。天涯梦短,想忘了,绮疏雕槛。只是,烙下的如何能轻易忘得去。前尘记忆,恍若隔世,企图忘却只让他思得更深,忆得更痛。
他箍着婉婷的手越收越紧,惩罚似的仿佛要将她揉碎。婉婷吃痛,咬着牙轻吟出声,赤阳御使的脸色变了变,看眼前人的容貌闪了几闪,终和记忆里的那个交错开来。他顿感失望,手一下放松。
婉婷见他原本紧皱的眉忽然松了开来,继而被落寞所取代。他眼神中的愤恨深眷交加复杂也霎时转作单一却浓浓的失望和疲惫,她忽然感到心疼,眼前这个男人这些年来究竟是如何压抑着自己难以言述的思念与绝恋。
赤阳御使不再说一句话,他身形一转,带着婉婷朝另一个方向飞去。一路上婉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所有安慰包容的语言都换不回已逝的光阴,缠绵悱恻也好,怨恨伤痛也罢,早都在长久的等待期盼中侵蚀入骨。中毒已至深,无药可解。
辰稀星散,残月半升,天边有流星坠落,带着眨眼的璀璨绚烂淹没在地尽头,不带眷恋,不留痕迹。树影依稀间有青瓦飞檐,小楼亭阁。赤阳御使身形渐缓,带着婉婷稳稳落在一处门前。门隔雕花细致优雅,门梁上一串铜铃玲珑叮铛,在凉夜之下清脆异常。
赤阳御使站在门前丈许处,却不上前。他静静地望着眼前幽静的小楼,如若望入昨日梦境。倒是婉婷好奇心起,走至门前,轻轻将门推启。赤阳御使见了心下竟有一瞬间的慌张,便欲阻止,但他张了张口,终是没发出声音。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扉,婉婷心中一样忐忑。立在门前,面对一室漆黑,她踌躇着不知如何进退。须臾,赤阳御使已来到她身后,他定了定神,舒展的臂一扬,室内骤亮,绮丽的烛光映出满眼幽然,一室清冷。
婉婷轻轻地走进内室,似是怕惊了春宵梦一场。流苏垂曳,暗香依然,桌上甚至还有书翻开一半,眼前景象依旧鲜活,却不知春梦已散似秋云,再无觅处。
她拈起妆台上一支素钗,羊脂白玉的钗头上一点胭脂红,仿佛绽开一朵血莲。婉婷向门口的赤阳御使望去,微微讶异地道:“这是……”她是问这钗,也是问这楼。
赤阳御使看了那钗好久,才开口:“故人之所。”
“哪位故人?”虽已猜到答案,但婉婷依旧想证实。
“至爱也至恨之人。”赤阳御使答。
婉婷倒没想到赤阳御使会如此坦然,微感惊奇,只是这“恨”从何来?
“缘何有恨?”她不解。
赤阳御使碧蓝的瞳仁一缩,映得满室也跟着寂寥,“恨她不辞而别。”
婉婷一惊,才明白赤阳御使满腔伤怀愤怒从何而来,原来他并不知娘因何离开,只道她离他而去,深情不再。
“事出意外,她并非有意为之。”
“有意无意,已去经年,她缘何十七年无一丝音讯?”
婉婷沉默了稍许,才道:“若我说她不能给你音讯呢?”
赤阳御使一脸怆然忽而转淡,“能与不能谁又看见?”
“你不信?”婉婷微急,欲解释。
赤阳御使却好似不愿再深谈,只道:“今夜就在这儿休息,明早便去凤州。”说罢他不再给婉婷开口的机会,转身去了外室。
婉婷欲追出去辩解,想了想若不揭开自己和仇先生的身份总是说不清,不由叹了口气,只得作罢。要怒要恨也已十七年,不急在这一晚,只是赤阳御使一转身时的孤独终是让她不忍。
星月如织,凭栏独倚。赤阳御使出了内室并未休息,而是独自上了二楼。夏末甫至,夜风已寒。浩瀚琼宇,天河横掠,熠熠闪亮。那道银河尚在,他与她已是孤立两岸,隔世相望。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敧,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