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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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飘摇唤起川山惊怒,仇先生绝然的一挥手,风云便为之变了颜色。雪蓑山试剑楼上的五界众生被他肃然绝傲的目光笼于眼底,竟感到暑气之中也泛起森森寒意。
这雨并不是普通的雨,横扫过千山万重,隐隐透着醉香袭人,打在唇上,竟有百年陈酿的醇甘。婉婷,司马靳与西莫皆是一惊,这人要干什么?能翻云覆雨也就罢了,竟使天降流霞,难道要将大家醉死在这雪蓑山岭不成?
在场众人亦因这倾盆而下的玉液琼浆而震惊,他们只道仇先生要摆酒宴客,却未想到这酒竟从天而降,片刻之间,整座山岭已被淋得熏香弥漫,醉意浓浓。然而,无人有心情把酒言欢,随着那一声劈天裂地的惊雷,险山峻岭间立时人头如潮攒动,一浪一浪浮荡着向试剑楼涌来。
借着闪电的明光,婉婷看得清楚。东侧山岭上一队人马长刀高举,面目狰狞,气势汹汹,每一步震得群山都要晃上两晃,却不是銮兽族人又是谁。西侧一方则是鲜红似火地铺了半座山腰,轰轰烈烈地烧过来,呜咽低鸣缭绕回旋,正是火狐族人。而南北两方却是幽影憧憧,鬼样百态,悬吊虚浮着层层进前,地府放了百鬼夜行,过处无生迹。
这时众人似乎才明白过来,这以五界一统为饵的邀约实际上是一场鸿门宴。既然贪这虚名,便要付出代价,既然来了,就别想全身而退。
霎时间,兵器出鞘之声不绝于耳,然听起来却劲道不足。酒雨浸入毛孔,渗透皮肤,已麻醉了众人的神经。婉婷只觉每一个人都在摇晃,拿着兵刃的手也是颤抖着的。这一场对决,还未战,已败。
司马靳与西莫也感到短暂的晕眩,但二人随即意识到情势紧迫,凝神运气,收敛心神。身后上山的道路已被百鬼封死,断是过不去了。司马靳机警地抓过婉婷手腕,便带她钻入路旁的树丛。
“旁边有条小路,从这边走。”
遮天的树冠挡下急骤的雨势,三人也清醒了几分。司马靳凭着记忆领着婉婷和西莫在树林中穿梭,急急奔往山脚。
不远处已传来短兵相接的铿锵声,临阵交手的呼喊声。仇先生那张风雨交加中忽明忽暗的面孔猛地划过婉婷脑海,他应该仍站在那里观望吧,凛然之中夹着一丝冷笑,看着五界高手为了一封来路不明的书信心甘情愿地将自己送上死路,正如他计划的那样,他不动一指便挑起一场自相残杀。这些高手便如五界的命脉,这命脉若断了,天地间其他凡夫俗子又有何惧。
婉婷感觉自己便是拈在他手里的一枚绣花针,他用她穿起五界霸主这么根诱人的长线,不紧不慢地编出一张网,轻轻向海里一撒,那么多鱼儿便被笼在网底,挣扎着等死。
她想着,脚步竟也跟着踉跄起来,被道上突起的顽石一拌,重心不稳便向前倒,好在身后的西莫眼明手快,身子一探便将她扶住。但只是这一停顿的功夫,“嗖嗖”两支袖箭破空飞来,泛着冷光射向司马靳和西莫,二人微微侧身避过,尚不及站稳,两个黑影夹着剑锋飞卷,又直直刺向二人面门。
二人为躲避袭来的剑,本能地向外侧闪去,扶着婉婷的手也不得不松开。来人见一击不中,甩起剑花又向二人袭去,攻势凌厉狠绝,不肯留情。司马靳与西莫起先只用了三成功力,徒手与来人拆招,企图将他们逼退,谁知来人却节节相迫,似是不见血不肯罢休,二人便也架起银弓软剑,全力还击,一时竟纠缠得难解难分。
婉婷在一旁看得清楚,那偷袭的两人正是今日在酌醉楼遇到的与宁宇凡在一起的两人,该是司马靳的五师弟与七师弟。刚刚满脑子都被那个仇先生的出现占满,竟一时将他们给忘了,现在看来宁宇凡一直都盯着她,见他们欲从小路下山,便也跟了上来。
果不其然,宁宇凡见司马靳与西莫已被绊住,便从一旁树后闪了出来,一把抓住婉婷手臂架着她就要走。司马靳与西莫看到心下着急,急急攻出几招将那两人逼退便要来救婉婷,谁知那两人竟弃而不舍,一拧身又将司马靳与西莫截住。
婉婷原就因宁宇凡背叛师门并暗中命钟贺袭击她的事对他一丝好感也无,这一晚又被他盯得不胜其烦,此刻他居然还企图半路将她挟走,一股怒气竟不由升起。
宁宇凡几次三番地招惹她,就看她是个不懂武功的女子,却不知婉婷那脾气若执拗起来,是任十条牛也拉不回的。这时她动了气,竟不由自主使出《大藏经》的内功心法来,宁宇凡这一拉竟是没拉动,回头一看,见婉婷抿了嘴,蹙起修眉,正极为不畅地看住自己。
他被看得一闪神,婉婷脚下莲步轻移,已滑出他的钳制。宁宇凡原是秋鹤宫弟子,对秋鹤宫的内功自然熟悉,只一眼便认出婉婷使的是《大藏经》中迅遁的心法——法莲经,而且火候已相当纯熟。他一怔,有些不敢相信,“你这内功谁教的?”
婉婷只厌烦地看着他不语。
他似是忽然明白过来,眼里竟露了凶光。婉婷不知《大藏经》是秋鹤宫绝学,只有修为极高的弟子才能探其一二。当时为压下婉婷的尸毒,秋鹤真人是看她有冰花印记的力量和望尘异境的灵力做底蕴才勉强让她试试,连司马靳都未曾学全,宁宇凡更是多次请求秋鹤真人教他,而秋鹤真人似早已看出他心术不正,几次都以他修为不够而搪塞了过去。婉婷现在忽然在这样一种情境下使出来,更加刺激起宁宇凡的不甘之心,说起话来也不由自主地咬牙切齿。
“师傅竟然将《大藏经》传予你这外人,也不肯传给我!”
“真人不传你,必有他的理由。”婉婷见他忽发的凶狠,保护性地又向后退了一步。
“理由?什么理由,不过是偏爱大师兄。”
“同是弟子,有什么偏爱不偏爱。你自己心术不正,怎就不好好反省反省。”
“哼!”宁宇凡冷哼一声,对婉婷的话丝毫听不进去,原本绝美的五官,此刻也因那扭曲的心境显得狰狞。“我得不到秋鹤宫,就要得到你,得到天下,看师傅到时会不会对我另眼相看。”
再多说已是无意,宁宇凡早被贪念蒙了眼蒙了心。他有些发狠地抓向婉婷,这一抓里似是带着所有的怨恨与不甘。婉婷一惊,脚步已移开,但仍是晚了一步,被他抓到袍袖,“嘶啦”一声,锦帛断裂,宽敞的袖口竟被扯下一大块。
《大藏经》中这飘忽轻盈的法莲经婉婷练得最纯熟,面对宁宇凡疏而不漏的步步逼迫,婉婷起先看清他来路走势还能闪躲,但时间长了,他的掌风越来越快,越来越刁钻,婉婷渐渐感到力不从心,难以招架,几次都被他扫到衣角。大雨透过繁茂的枝叶落下,早已将所有人淋得透湿。这含着浓烈酒意的雨到似激起宁宇凡的凶性,使他进攻的动作愈发如疯如狂。
司马靳早已看出宁宇凡不妥,但无奈被五师弟缠住,又不愿伤人,这时忽见宁宇凡目泛青光,知若再不出手婉婷恐怕危险。他堪堪让过对方刺来的一剑,一旋身欺近对方握剑的手臂,左手食指中指灌透内力,与大拇指交替从对方手腕内侧一直点到肩胛骨处。对方只觉半边身子酥麻,力量再也使不出来,手一软,剑落于地上。
司马靳高喊一声:“西莫殿下,劳烦你替我将这人绑好。”
西莫这时也已将另一人制伏,他卸下腰间赤蚕丝结成的索带,在头顶悬了几悬,隔空一抛,便将二人紧紧锁在一起。赤蚕丝柔滑坚韧,刀削不断,任他们如何挣扎,也是于事无补。
眼见婉婷对宁宇凡躲闪得越来越吃力,司马靳软剑轻抖,和着龙吟之声便插入二人之间,截下宁宇凡的掌风。宁宇凡原就对司马靳怀恨在心,这时见差一点就抓到的婉婷又被他拦回去,心中的恨意不由陡升,下手也越发狠毒,大有不杀掉司马靳不罢休之势。
司马靳从不敢小看他这二师弟,此时更是不敢掉以轻心,凝起全部精神,一招一式地与他较量,丝毫疏忽不得。二人功力本就骑虎相当,现在更是难分高下,司马靳一时之间脱不了身,也无法送婉婷下山,但那不知身份的仇先生看来已大开杀戒,婉婷在此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司马靳快剑急扫将宁宇凡迫退两步,喊道:“西莫殿下,事不宜迟,快送婉婷下山。”
婉婷忽地看向司马靳,“司马,那你……”
“先别管我,快走。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三人带回去。”
西莫也道:“婉婉,别再犹豫了,快走。”说着,拉起婉婷手臂便冲向山下。宁宇凡几次欲追,都被司马靳拦住。
然而,婉婷终还是仇先生手下的一枚棋,他精心策划,步步为谋,便是要将五界一网打尽,更是要让婉婷自动现身。此时此刻,他怎还会不知婉婷的存在?
西莫和婉婷只跑了两步,便被他从天而降的迫人之势一步步逼回,相持不下的司马靳与宁宇凡见到他那张峻冷非常的面孔时也吃了一惊。
他嘴角仍挂着笑,带着目空一切的凌人气破,然那笑却丝毫未落在眼底。暴雨倾盆,众人已是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唯有他,潇洒傲然,水不沾身。他似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包裹,雨水落在他周身一寸处便飞溅开去,就如众人对他的望而生畏,还不及近身,就想远远逃开。
司马靳与宁宇凡不约而同地停手,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这个人,他们本能地不敢造次,他们甚至觉得自己的生死相搏就如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可笑。宁宇凡的双手已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紧紧合拢双拳,但内心的惊恐仍不由自主地流泻出来,一览无遗。他看看婉婷,再看看仇先生,又看看司马靳,恨恨一咬牙,再顾不得其他,足尖轻点,头也不回地逃离。
仇先生只斜睨一眼宁宇凡离开的方向,没有动,仿佛他存在与否都没有分别,一个仅仅见到他就心生畏惧的人根本不值得他费力动手。他不动,没有人敢动,风雨雷电在这一瞬间好似都被生生抽离,不复存在,在这密林浅近处的一小块空地上,只剩四人之间僵持凝固的沉冷空气稀薄紧绷着,仿佛一碰之下,便会碎裂成片。
仇先生双眼始终不离婉婷面庞,那种前所未有的熟悉感再次袭向婉婷。她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个人,这个怀着广于天地的野心和不行于色的深沉的人她是认识的,但他究竟是谁,她现下无法理清,他给她的压迫好似巨鼎千金,压得她透不过气,无法思考。
当那种压迫感重逾尽头时,婉婷反倒笑了。即便是在这雨透重衣,发湿熨鬓之时,她那粉润饱满的双唇微微一翘,仍是勾起夜色无边,良宵浅醉。仇先生心底一动,嘴上的笑也敛而无踪。他研索的目光似要穿透她的笑容,望至她心底。婉婷亦宁寂坦然地回望着他,不躲不闪,那清疏散淡的目光隐去心绪千万重,越过他坚冷寡情的表象,直落如他晦暗腐涩的灵魂深处。
一股极不自在感划过他心头,生平第一次仇先生有被参透的感觉,还是被这朵他企图操纵在手的映月冰花。其实,她本人比那传说中映月冰花一统五界的力量更让人难以捉摸。那看似萦弱纤瘦,不经一触的轻盈身姿似是带着滴水穿石,洞悉一切的坚韧与清冷,在这交加的风雨中悠然独步,向他走来,在他面前站定。
“我跟你走,你放过他们。”她的声音柔和婉转,宁静无波,但一开口已开出条件。
“不可!”司马靳与西莫大急。
仇先生眉一挑,眼底有一丝不豫划过,“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婉婷一抬手抽出腰间匕首,反握于手中,锋锐的刀尖抵住自己心口,道:“就凭我是映月冰花。你若不放他们走,就永远别想得到天下。”
她脸上仍浮着那抹飘忽的笑,声音也是极其平静,就如在和人讲故事。沾了冷雨的刀尖寒意丝丝浸入心口,她的手却连抖都没抖一下,一如要剜下的那颗心并不属于她自己。
司马靳与西莫却皆震惊,司马靳甚至能感到自己的身子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需要用尽所有力量才能克制住自己想冲过去将她揉进胸口的冲动。她为了自己在意的同伴,无论是人也好,是妖也罢,如此轻易地就将生命交于他人眼前,不肯犹豫分毫,仿若视死如理所当然的归宿,他真不知是该爱她怜她更深一些,还是该挥手将她打醒。
西莫亦是抑制不住地大叫:“婉婉,不要!”声音已是颤抖。
仇先生心中更是一震,他平生最恨被人威胁,凡是威胁过他的人从未有一个得以善终,但此时此刻,眼前这个小女子却如此明目张胆地威胁他,与他谈条件,而他却提不起一丝一毫惩戒她的兴致。他被她那份义无反顾的从容搅得心中躁动不安,他甚至能看到在她明澈的眸子里映出的自己失却冷静的面孔。
他暗中深吸一口气才得以压下心中的起伏,稳住自己的声音,道:“好,我答应你。”说着,长臂探出已握住婉婷纤细的腰肢,轻飘飘化为一道光影,消失在密林深处。
司马靳与西莫欲追,却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司马靳一甩臂将长剑掷入地下,他这半生皆由自己掌控,却从未像现在这般无能为力。
婉婷随仇先生飞跃着穿过层层雨雾,冷风雨水打在脸上带来些微的刺痛。仇先生始终紧抿着嘴,不发一语。她不知道他将带她到哪里去,也不知这一去会是怎样的结果。既然他要利用她,应该不会让她太好过。这一切她该担忧的事在刚才那一刻她都来不及细想,也容不得她有细想的时间,她若不那样做,司马靳与西莫定会为保护她与仇先生大动干戈,仇先生的力量众人有目共睹,若真动起手来,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现在,她有了细想的时间,却没了细想的心情。前路如何于她自身来讲并无甚分别,她所真正担忧的是这个尘世的前路,是冷秋尘,司马靳,西莫,秋鹤真人和无数无辜生灵的前路。她是那万年一朵的冰花,映月而生,是稀世奇花,但再稀异的花也有凋谢的一日,她不能因了一个人的野心让五界众生陪她一起归于尘土。
然而,她对如何停止这场生灵涂炭的霸主之争一无所知,到目前为止她对所有的杀与戮只能凄然旁观,却无力救赎。
她在心中轻声一叹,不知何时,那个曾在望尘异境整日粘着青荷姐问东问西的自己早已飘得不知去向,她的一举一动再也不只为了寻找爹娘,寻找自己的身世。当这个尘世有太多期待的灵魂凝睇她的时候,她世界中的纯净洁白已侵绕起重重迷障。或许,从她决定跳下望尘异境那一刻起,她的世界便不再只有自己。
雨透重依,即便是夏日,也有寒意袭入肌骨,婉婷身子不由颤了颤。仇先生似是感觉到了,揽在她腰间的大手也加重了几分力道。
“你不怕么?”他忽然开口。
“怕。”婉婷毫不避忌地承认。
“怕还要来?”
“这个世上还有许多比怕更重要的事。”
“你是说你那些朋友?”
“是。”
“不过是些低等生灵,岂可与你我相提并论?”仇先生的话透着不屑。
“对你来说他们也许低等,但对我来说他们可以生死相交。”
“哼!生死相交?与我共掌这个尘世,不好么?”
婉婷坚定地摇头,“不好。与你这种冷血的人一起,是一种折磨。你不是不屑于生死相交,而是你没有。没有真心之人可分享的天地,要来又有何用?”
仇先生身子一僵,黑气已聚上拧绞在一起的双眉,手上一用力将婉婷更紧地夹在身侧。婉婷吃痛,却不肯吭声,她知道自己已激怒了他,但她并不畏惧,她心里的一个小角落甚至因激怒他而升起一小簇快感的火苗。这个将她卷入乱世的男人,她无法抗衡他的力量,便要用另一种方式惩戒他。
不知飞了多久,雨势渐缓,婉婷向身下望去,雪蓑山试剑楼都已退得不见踪影,而远方天际,漫天星辉闪烁,如冷秋尘清亮的双眼。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对他特别想念。星光挥洒,照断离人的愁肠百结,那串她时时触抚的七彩琉璃珠幻颜缤纷,却未曾映出他的身影。他那一语寻她的承诺,如压在心湖的一片枯叶,流连了几回,最终被失望的波浪打入湖底。沉溺。寂然。
她定定地望着前方发呆,被雨洗过的夜空深蓝得透明,繁星也是一颗一颗清晰地排列着,在亿万年的岁月中寻找自己的位置,然她的位置又在哪里?望尘异境,魔界,人间,与她系出千丝万缕,却一处也不是她的归所。物换星移,日升月落,千般美景她陶醉其中,却自始至终是个局外人。那双曾在黄昏细雨中静静凝视她的眼眸,那个在夜深清冷处暗暗温暖她的胸口,现在又在何处。
千辉璀璨,暮地有两颗星乍出耀眼的光芒,一蓝一红,交叠错落飞旋,一眨眼下忽地变为四个。婉婷一怔,以为自己眼花,眨了眨眼再看,那四朵明星已变作八朵,一字排开,急速飞了过来。随着每一分前进,这蓝红的光束便成倍数地增长一次,不一会儿功夫,已密密麻麻缀了满天,甚至将星宿烁辉掩盖得淡而无光。
仇先生亦是身子一滞,婉婷能感到他瞬间固住的神经,红蓝光束在距他们一丈远的地方忽化作人形,流星疾雨似地向他们涌来,瞬间便将二人包围。
他们的目标似是仇先生,避开有婉婷的一侧,身形不住地飞速扑向他。千掌翻飞,千袖舞动,拿的踢的皆是要害。疾速之下婉婷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孔,只觉红蓝光芒一簇一簇在眼前炸开,如飞窜升空的焰火,爆裂声中散下千晶万耀,晃得人睁不开眼。
仇先生一手揽着婉婷,仅靠一臂之力对付这些打不尽攻不退的“星子”,任他再强大,也已是相当吃力。这时他长臂一挥,灵力震荡,将围在他身旁的几人扫荡开丈远。谁知他们不缩不退,融入到其余“星子”中后,所有人忽地齐齐定住,以婉婷与仇先生为中心呈放射状铺散开去,如一朵怒放于天际的星子之花。
时间停顿于这一瞬,仇先生与万千星子在空中僵持不下。风声过耳,千衣百袂猎猎舞动。婉婷侧首望去,仇先生黑漆的瞳眸深处有愤怒的激浪,刚毅的面孔散发着沉怒的气息,刀削的薄唇紧紧抿成一刃,唇角略微向下撇着,是怒气爆发的前兆。
而那万千“星子”并不为这怒意所动,仍旧意态果决地飞浮在四周。倏然间,那星点的光芒一圈一圈晕开成片,交织着漫入九霄。流光溢彩,在浩瀚穹宇中渲染至极致时又霎时没于黑暗。这时而华光时而黑夜的交替让婉婷与仇先生的双眼出现短暂的盲点,万千“星子”趁此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团团攻入仇先生的薄弱,周身要穴皆不放过。
虽只一瞬仇先生便恢复常态,但依旧是被人趁虚而入,揽着婉婷的手再也把持不住,被人生生拽了开去。婉婷觉得身子一轻,人便开始直线下坠,失重的感觉压迫着胸口,让她心上赌得难受。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就算不粉身碎骨,也会死得很难看,婉婷忽然觉得很好笑,来到尘世这么久,几次境遇以命相搏,却生死皆不由她。
然而,她的身子尚未及触到地面,便被一人从半空接住。她回神向那人看去,长睫大眼,瞳若星光,一双剑眉斜插入鬓,上弧的唇角夹着笑意。他穿一身藏蓝武士服,和着他挺拔的身形,就要融入这夜色中去。一把飘逸的长发被一根蓝涤丝带束于脑后,随着他前飞的势道轻轻荡着,越发凸显他的从容。
婉婷再向旁边看去,一女子与他们并肩齐飞。她只觉过眼处满是妖冶的红,那女子也是烈焰红唇,媚入肌骨,白绽水滑的皮肤嫩得剔透,那一身大红轻纱外袍裹着水红抹胸散裙,映着水滴状红钻耳珠,衬得她一举一动婀娜玲珑,娇艳如花,只是她一切感情似乎皆不入眼底,端端的一个冷美人。
“你们是谁?”婉婷带着疑惑开口发问。这一晚上她已被易手三次,没一次是她自愿的,声音中已然透着不豫。
抱着他的男子笑着看了看她,道:“跟了你这么久,第一次见你生气。”
婉婷拧眉,“你们跟了我很久?”
“是,打你从乌依镇出来就一直跟着你。”
婉婷最恨被蒙在鼓里,这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话的声音也不由提高了几分,“你们为什么跟着我?谁允许你们跟着我的?”
那女子冷声插口:“你以为我们愿意跟着你么?要不是少主他……”
“炙影!”她话刚说到一半,便被那男子喝住。
婉婷能清晰地感到女子对她毫不收敛的敌意,更加疑惑,“少主?你们少主又是谁?”
男子在面对她的时候,声音又转回柔和,道:“我是魔界冥幽八部中的幽劫……”
婉婷听到“冥幽八部”这四个字身子不由一震,复又看向那女子。那女子只瞥了她一眼,并不说话,幽劫却接着道:“她是炙影。我们少主是……”
“冷秋尘。”婉婷不待他说完,已将下面的话接了出来。
一提起冷秋尘,楚涩便泛上心头,泪水也不受控制地冲上眼眶。婉婷猛地抬眼望入幽劫眼底,问道:“你们少主他人呢?”
幽劫被她看得一怔,一丝笑容僵在唇边,婉婷眼底那带点怨,带点恨,带点酸涩,又带点期待的波动,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他清了清嗓子,极不自然地别开眼,回答:“少主他……回了魔界,命我和炙影暗中保护你。”
“为何他自己不来见我?”
“因为魔界……呃……有要事等少主回去处理。”
“什么要事?”
“这个……”
婉婷见幽劫吞吞吐吐,知自己逼得狠了,一腔期盼与气怒,无端端烧到了别人身上。她低下头,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自己去问他。”
幽劫暗暗松了口气,一直以为这个女子是柔弱精巧的,今天不过一晚上已见了她好几次咄咄逼人的情形,还真有些吃不消。
“刚才那些都是你们的人?”婉婷又问。
幽劫知她说的是那些同仇先生缠斗在一起的人,道:“那些都是我们用冰晶化出的幻影之身。那仇先生不知是何方神圣,力量无法估算,以我们两人的魔力恐怕救不下你,只得先用那些替身将他拖住才能助你脱险。”
“幻影之身能坚持多久?”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婉婷仰头一笑,“多谢你和炙影。”
幽劫也回以一笑,“不必。”
婉婷又望向一直不说话的炙影,算是示好,谁知炙影却冷哼一声,说道:“哼!你今后别再给我们添麻烦就好。”
婉婷一愣,这女子对她的敌意来得毫无头绪,也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她。婉婷欲反驳,但想想还是算了,当一个人讨厌你的时候,任你如何争取也是无用。
她转而又问幽劫,“我们现在去哪儿?”
“魔界。”
“魔界?”婉婷有些不敢相信,“魔界界规第一条不是不允许向外人透露魔界位置?”
“界规是这样定的没错,但对你似乎有所不同,是少主有令带你进去。”
“是他下的令?”婉婷依然记得冷秋尘在煦阳谷拒绝她的情景,“可他曾经拒绝过带我去魔界。”
“究竟是什么让少主改变主意,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一直在一旁聆听两人对话的炙影忽然开口:“让你去你就去,怎么这么罗嗦?”
“你……”婉婷已被这女子无缘无故攻击了三次,饶是她脾气再好,这时也有些动气。
“炙影,你收敛一些。”幽劫亦在一旁厉喝。
婉婷一气之下抬了抬身子,差点从幽劫臂上摔下去,她吓了一跳,赶忙抓住幽劫肩上的衣襟。
炙影在一旁看着“嗤”了一声,但碍于幽劫在旁,只能小声嘟哝:“这么弱不禁风,走哪儿都让人抱着,真不知少主看上你哪一点。”虽说是嘟哝,但声音也足以让婉婷听个清楚。
婉婷越发气恼,却又不知拿什么和她辩驳,忽然想起在云山时秋鹤真人给她做的竹哨。她从衣袖中将竹哨取出,翠绿的哨身光滑透亮,迎着月光一闪。她放至唇边轻轻一吹,清脆的哨音回旋着一层一层跃出去,一直没于身下山川深处。
炙影幽劫不知她忽然吹起哨子所为何意,都面带疑惑地看着她。那哨音翻了几重,忽然顿住,婉婷望着远方的眉目也疏然开朗。炙影幽劫顺着她目光望去,遥遥一个黑点以迅疾之势越飞越近,那双翅抖展,意态逍遥的身形也愈发看得清楚。
二人皆一惊,少主看中的这匹“啸羽马”他们曾经见过,只是不知这些日子跟着婉婷的便是。少主将自己驯养的爱马都送了这姑娘,她在少主心中的地位昭然可见。而这马似是也对这弱不禁风的小女子言听计从,此刻更是寻着哨声从雪蓑山脚下找了过来。这让幽劫看婉婷的目光不禁更加意味深长,而炙影看过来的眼神却又冷了几分。
婉婷扶着幽劫的肩膀撑起身子,轻轻一跃,人已从他臂弯中落下。幽劫吓了一跳,挺身欲追,却见啸羽马一个潇洒的滑翔,掠至婉婷身下,稳稳将她接住。婉婷极其疼宠地拍了拍黑瞳的脖颈,黑瞳丈余双翅扇了两扇,已飞至炙影幽劫身侧,与他们并驾齐驱。
婉婷调皮地对冷言冷语的炙影做了个鬼脸,道:“这样就不用让人抱着了。”
炙影“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再搭理她。婉婷又冲幽劫吐吐舌头,“这马来自魔界,自然要跟我一起去。”
幽劫被她狡黠的表情逗得一乐,回答:“当然。”
“还有一个请求。我们去魔界之前能不能先回趟灼华城,我要给我的同伴报个平安,顺便换掉这身湿衣服。”说着,她指了指身上。
幽劫亦点头,“可以。”
婉婷对他报以感激的一瞥,一带缰绳,便与二人一起向灼华城的方向飞去。
得知就要进入魔界见到冷秋尘,婉婷心情大好,之前那些愤懑着恼也淡得不知去向。千川翠色,天地间又是一片光风霁月。夜光斜映在她脸上,照出她微微牵起的唇角,原本几度惆怅汹涌来去,转头来只为君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