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水易流,红尘情难绝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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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的放松了眼帘,入眼的便是忽明忽暗的光线。萧晓云有些困难的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的想要抬手去揉掉那份酸涩,刚一用力,便觉得胳膊酸麻,手腕上压着的力道像是呼应着自己的动作一般陡然增大,竟是一点都抬不起来,一点点细小的痛楚顺着胳膊上的神经飞快地窜入脑中,瞬间将脑子刺激的清明起来:是了,这里是裴大哥的帐篷。
萧晓云放弃了挣扎,又慢慢的将头埋了下去:下午的时候,裴大哥醒后派人将自己叫来。想来是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节,见了自己气的浑身直哆嗦,一把扣了腕上命脉,连着说了两句逆贼,然后一口气没上来,便又晕了过去。萧晓云将脑袋埋在臂弯中,有些闷闷的:这次真的是把他气着了,便是晕过去都死死抓着自己的手腕不放,任凭怎么挣都挣不脱,摆明了是怕自己这个逆贼畏罪潜逃。
两个胳膊都向前伸着的姿势很难受,萧晓云往床上靠了靠,让胳膊慢慢的弯曲。也许是保持伸直的姿势太久了,身体里好像有一根针在游走,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疼的利害,就这么一点一点的挪动,她几乎把上半身都爬到床上去,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因为中间还曾用右手签了几份命令出去,因此可以肯定裴行俨气晕的时候只抓住她左手的手腕。但是现在两只手都动弹不得,很明显裴行俨在她睡着的时候曾经醒过一次。
什么时候开始睡着的呢?窗外一片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立在帐篷门口的火把在沉静的夜色中滋滋作响,巨大的火焰将随风摇摆的影子投射到帐帘上,仿佛张口咆哮的怪兽。萧晓云看了一眼,忍不住将身子又往床上移了一点,随即闭住眼睛:从那日王君廓派人来请了自己,当天黄昏时分就点兵连夜赶路,快日出时又碰到回来搬救兵的齐文,接着是两个时辰的急行军,再熬过一场那样的战争,整整一天没有休息,这个身体的负担的确有些重了。
除了胳膊上的酸麻,身体其他地方竟然没有了知觉,浑身骸骨具散,每块肌肉都软绵绵的摊在那里哼着累。萧晓云索性整个人爬到床上去,将仅有的那一点空隙都占满:自己原来计划用最快的速度安顿了队伍便偷偷离开,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竟然被裴行俨扣在了这里。接下来的,或许是监狱,又或者是刑法。幸好小凤和白虎不在这里,总算是没有陪上他们两个。
这么想着,萧晓云便安安心心的将大半个身子躺在床上,虽然两只手被人扣着,膝盖以下还在床外面耷着,但比起刚才跪在地上睡的姿势却舒坦多了。她睁大了眼睛,眼前漆黑一片,连帐篷顶都看不清楚。嘴里慢慢咀嚼着越来越重的苦涩:自己被关在老贯庄都能跑出来还取得军权,裴行俨多聪明的人啊,自然不会重蹈上次的覆辙,绝对不会再王君廓张青特这些分不清问题的下属来看管自己,万一等他醒来,发现连自己的队伍都已经换了领导者,那就糟糕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亲自看管,要不他怎么拚着那么重的伤,都要把自己抓在手里不放呢。
其实,如果要走,在老贯庄的时候就可以走。
如果要带兵走,在那晚连夜赶路的时候就可以把王君廓的队伍带走。
如果要裴家军失败,在听了齐文的报告后,放慢行军速度就可以。
如果想要全军溃败,只要带着那几万士兵以平定混乱为由与单雄信的队伍自相残杀就可以。
如果想要走,回到军营士兵松懈混乱的那一瞬间也不是走不了。
可是,
可是还是担心他的处境
可是看到他浑身是血的倒在那里还是觉得心如刀割
可是还想要提他稳住队伍处理军务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可是还是担心他的伤势
可是还想要在离开之前见到他醒来,哪怕一眼也好
萧晓云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将她留在这里的不是胳膊上的禁锢,而是心里划下的那个牢。既然自己已经把自己圈在这里,接下来受什么苦都是活该。
头顶上传来沉稳的声音:“醒了?”
“嗯,”萧晓云保持着姿势没变,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向虚无的黑暗:“你也松手吧,如果要走,我早就走了,不会等到这个时候。”
沉默了很久很久,手腕上的力道才慢慢的消失,对方显然很谨慎,即使松了力气,指尖却搭在她的腕上,随时都能再次抓住。萧晓云轻轻转了转手腕,只觉得关节仿佛生锈一样,实在很难动作,于是暂时放弃了将手抽回来:“外面肯定有你布置的重兵把守,你还抓得这样紧,未免也太小心了。”
头顶上的人显然在冷笑:“就算我再小心,不还是让你伤了瓦岗的元气!”
“我要灭了瓦岗,这个消息齐武早就给你报告了。”萧晓云淡淡的说:“你也知我一向说道做到。”
“不错!”对方一字一句的说:“你一向随心所欲,只怪我被私情蒙蔽了眼睛,居然将你留下来,反而坏了主公的大计!”
眼睛里猛地一痛,急忙闭住的眼帘没能拦住瞬间渗出的水滴,一缕冰凉飞快地滑过太阳穴,然后没入发髻:“我刚来的时候又没有这样的心思,如果不是李密他欺人太甚……”萧晓云猛地闭了嘴:解释又有什么用呢。整件事情有谁比他更清楚?整个过程,又有谁比他了解的更透彻?
一阵难堪的沉默弥漫开来,堵的萧晓云连呼吸都觉得苦难。这就是她的选择: 猜忌,埋怨,痛苦,还有羞辱?她忍着身上的酸痛坐了起来:“你说的对,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当初我留在瓦岗就是别有用心,比武也罢打仗也罢,都不过是个幌子,为的不过是利用你的善良去取李密的人头。现在我总算得逞了,李密十多万大军输给了王世充三万残兵,即便此次能够全身而退,也失去了争天下的能力。”眼睛越来越疼,积蓄着的液体将实现弄得模糊不已,萧晓云恨恨的说:“所谓最毒妇人心,我就是你们的毒药。可惜你早看了出来,却因为那一点善良不肯对我下手,任由我这个毒瘤的势力越来越大……”
这个词太过熟悉,萧晓云突然失了神,忆起蒲州与舒三的那一席话,过了许久,才喃喃的说:“原来,原来又是我的错……”
忽然就变了一个人,她的声音不再清明,反而颤抖着带出无尽的凄苦,整个人连滚带爬的从床侧摔了下来,跌跌撞撞的往外走。刚掀开帘子,就撞到了一个人:“萧主簿,你这是……”
“不要碰我!”她神经质的将那人一把推开然后飞快地跑过一个又一个火把,摇晃的火焰仿佛黑暗的入口,稍稍张嘴便能将她吞下去。拴在桩子上的马仿佛就是逃离这一切的救星,她猛地翻身上去,手腕一挥,柳叶刀打了个转将缰绳砍断,整个人立刻在夜色中失去了踪影。
你就是那个毒瘤!脑子里有一个声音说:所以段志玄才会离开你,所以裴行俨才会防范你!正是因为你,李世民才会头疼,李密才会失败!你换了两任主公,可是每个人都因为你而失败。这说明错得不是他们,而是你!
突兀的叫嚷,带着难忍的疼痛,在无边的黑夜中嗖然消失,连一个小小的骚动都没有引起,就在瞬间被吞没。松枝的火把在夜风中滋滋做响,高大的柱子的阴影后段志亮悄无声息的转了出来,弯腰躬身从地上拾起一截缰绳,其上利落的断处表明使刀之人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深厚功力,“萧主簿有要事要办,谁都不许走漏她离开的消息!”
守着马厩的人与几个闻声赶来的夜巡士兵跪下去答应:大家都知道现在是非常时刻,稍有消息走漏,整个军队都可能是覆灭,何况刚才离开的萧主簿今日才在战场力挽狂澜,便是打死他们也不会泄露了她的消息。段志亮看到他们的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扭头朝着那片黑暗看了一眼,转身朝中军大帐走去。
此时的中军大帐已是灯火通明,昏黄的灯光在打在帐篷上,映出深深浅浅的紫,快到帐篷时,段志亮放重了脚步,然后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在门外行礼:“属下右军主簿段志亮,前来复命!”
昏暗的光线突然变得明亮,齐文站在门口恭恭敬敬的打起了帐帘:“段主簿辛苦了,少爷请您进来回话。”
段志亮一躬身进了帐篷,厚重的帘子在他身后“啪”的一声落了下来,在幽深的夜晚格外的响亮,从营地的另一头传来了三更的梆子声,仿佛是刚才那一声激起的回响,在惨淡安静的营地中回荡。段志亮呆了一下,喃喃低语道:“难怪……”
“难怪什么?”
“晓云她,从昨日调兵、连夜赶路到今日战胜而归,并未有丝毫放松。以她的习惯,我以为至少明日午时才醒。”段志亮扭头对上了床榻上那人的眼睛,语气中有着无法掩盖的责怪:“谁知再大的疲倦也抵不过她那三更巡营的习惯,也难怪刚才会醒。”
裴行俨肩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倚着被褥斜斜的坐着,过了好一会才说:“我知道,是她接替你去做监军时候养成的习惯吧。洛州守将跋野纲趁夜突袭便是在三更,王君廓与你仓促应战失了阵地,她替了你去做监军之后,便有了每日三更前后巡营的习惯。”
“不仅仅是我们这个队伍,便是整个瓦岗,也没有人如她一般日复一日,风雨无阻。”段志亮低声说:“而她不过是个女子。”
“只是一个贪睡的孩子。”裴行俨记起萧晓云早晨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着眼睛,急匆匆地赶往校场的情景。有一次她跑的太急,一头撞到了要伸手打招呼的自己怀里,抬头之时红红的眼睛因为努力抵抗睡意而拼命的往大睁,泛出如清晨露水一般的水漾,带着难得一见的天真和迟钝。那个时候她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口齿不清的向自己问好,乖觉的如同刚出窝的兔子,甚至还会在他胸前拱一拱脑袋,发发牢骚要求安排将官们晚上轮流巡营。“她的确是最用心的……”
“少将军!”段志亮听了这话急忙跪倒:“纵然她这次犯了大错,难道就没有补救的方法么?她今日也算救了全军将士,难道就不能将功补过饶她一次么?”
裴行俨叹了口气:“这些岂是我说了能算的?孙白虎的事情,她虽然成功了,然而布置仓猝,其中漏洞甚多,如果我们双方就这么僵持下去还好,一旦洛州被攻破,必然真相大白。依主公的脾气,他怎么会放过晓云。何况还有徐世绩,因为孙白虎的事情,已经与晓云翻了脸,若是不抓着这个把柄将她整死,他又如何甘心。”
段志亮还抱着一丝希望:“如今我们元气大伤,也许洛州还拿不下来……”
“不可能。”裴行俨看了他一眼,口气很是坚定:“洛州已经粮尽一个多月了,城内连树皮棉絮都快吃光了。王世充这次倾尽全城也只能打这一战。这一战,便是生死存亡的一战,也是决定胜负的一战!”
段志亮默然,瓦岗虽然伤了元气,可是集合两边兵力,在人数上依然占有优势,再加上徐世绩守在黎阳粮仓的精兵,对付洛州区区几万的残兵败将,仍然绰绰有余,萧晓云的布置迟早泄露,的确是不走不行:“不知道她现在走到了哪里,半夜三更夜深路黑,北邙山又是荒山野岭,她一个人……”
“我也是别无他法。”裴行俨打断他的话:“趁着她身心疲惫,还未想好下一步的行动的时候将她激走,总好过于让她继续留在这里。晓云脾气有多倔你也知道,若不是自己甘愿离开,便是今后主公的宝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会为了那个荒谬的目标不肯后退一步。”
“是。”段志亮低下头去,军情紧急的时刻,也想不出事事完美照顾周到的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既然晓云明白孙白虎身份迟早要暴露,想来也早已作好了抽身的准备。只是看她离开之时那副样子,不知心里的伤何时才好。
“想什么呢?”
“晓云她离开长安,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这样?”段志亮猛地住了嘴,心道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居然把这些话说出来。帐篷里刚有些缓和的气氛顿时又压抑了起来,仿佛黑暗顺着帐篷的缝隙钻了进来,一点一滴的凝固在自己周围,慢慢的垒起沉重的石块,将自己困在其中。段志亮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太阳穴上突突的越跳越快,脖子上仿佛压着千钧重担,一点一点的往下拽,甚至都能听到颈椎嘎吱嘎吱一点点分开的声音,带着他的腰也忍不住被拉得弓了起来。
突然间这些压力一起消失:“你先下去吧。”裴行俨的声音透着虚弱:“明日带了我的印章去见单将军,请他主理营内事务。”
段志亮再不敢多说一个字,规规矩矩的跪下磕了头,双手接过印章,慢慢退出了大帐。并未看到灯火下裴行俨那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他伸手摸了摸胸前衣襟的系着的带子,从打着的结上慢慢拆下两根散落的青丝,几个时辰前,这头发的主人疲惫的倒在这里,不安分的在床上乱滚,最终仿佛找到了可以安心的躲藏的地方般缩在他的怀中,绑着的头发的因此而散开,凌乱的散在两人的衣服上,那个时候,他轻轻地握着她骨节分明的手腕,怎么就忘了,这靠在他胸前的人,是段志玄求了自己照顾的弟媳!
裴行俨轻轻地松了手,任由那两根青丝悠悠然然的飘落:激她离开,的确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不仅仅为她好,对自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