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摇不可寄 喟然长叹息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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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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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力刚布置完,就有人起身往外走,速度极快,没有丝毫累赘多余的动作。这人的座位本来就在门边,因此未等众人行礼结束,已经到了门口。眼看人影就要消失,裴行俨来不及让下面人免礼,急忙开口叫住她:“晓云你留一下,粮草供应还有些事需要商量。”
急促的脚步猛然停住,青玉石的耳坠猛地甩了出去,在腮上打出一个浅浅的红印。耳坠的主人肩膀起伏了几次,做了几个长长的呼吸之后才转过身来往大厅走去。一身青衣在白银黄铜装饰的盔甲中逆行,显得格外突出。
裴行俨眼看着她无视众人或打量或猜测的目光,低垂着眼帘走到人群密集处,站稳了身体,然后突然消失。消失?裴行俨心里猛地一空,身体仿佛失足落地时的本能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只见地上有人挺着腰板跪的笔直,低垂着脑袋,看不到表情。
原来是跪了下去,难怪突然没了身影。裴行俨这才觉得突然静止的心开始咚咚跳了起来,慢慢从主位上踱了下来:“怎么这么多礼了?”说着话就要伸手拉她起来,谁知地上的人竟然侧了侧身子躲开,让他抓了个空。
“官衔高低有别,大礼不可废。”萧晓云将身体伏的更低,只留给他满头墨黑的头发,声音淡淡的平静无波:“将军大人请稍候,容小人整理思路再做汇报。”
“小人”这两个字裴行俨从小听到大,却是第一次听得这么刺耳。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耐着性子说:“你什么时候自称起‘小人’来了?难道还在为前两天的事情生气。”
“下官不敢。”萧晓云倒是换了个词,可是这词听着也让人很不爽:“不过谨守本分而已。”
梳理的整齐的短发上反射着照进来的阳光,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散发着冷冷的亮色,让人无法直视:“粮草官昨日前来汇报: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我们的粮草还能坚持半个月;新一批的粮草已经从黎阳粮仓出发,约十日后到达。一切都依照正常的计划进行,不知将军大人还有什么事情吩咐?”
对方避重就轻公事公办的态度让裴行俨很不适应,讨论粮草供应不过是个借口,自从那日被斥责之后,萧晓云就行踪不定。每日交流只限于看到她的身影,不仅连话都说不上,即使是像今天这样的面对面都很少。练兵时没了人出稀奇古怪的主意,吃饭时没了人说各式各样的八卦笑话,讨论问题时少了人聪明机智的应答,甚至在睡觉之前,他都开始怀念那人为了让他掌灯送到院门外时提出的千奇百怪的理由……当这一切突然消失之后,裴行俨觉得很不习惯:“晓云。”他弯下腰半蹲在她的面前:“都五六天过去了,还要继续躲着我么?”
“大人言重了。”萧晓云依然没有抬头:“下官近日忙于公务,难免疏于走动。还请将军大人恕罪。”
“你……”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噎得裴行俨半天说不出话来,末了长叹一声道:“原来你还是在生气,这也难怪,那日我说话的确重了些。”跪着的人听了这番话没有什么大的动作,裴行俨还是敏锐的发现她耳边游龙戏玉的坠子轻轻地晃了两晃,于是继续说:“我自幼受教身为人臣当有忠烈之心,从五岁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为的就是能够承袭父业,为国效力。可惜朝廷奸邪当道,纵然我们裴家战功卓绝,世代尽忠,仍然不能取信于先帝,被逼得去国离乡,投身瓦岗。”
萧晓云听得这话与公事无关,倒像是说梯己私房话,心里顿觉怪异,耳边却听得裴行俨继续说:“身为臣子,当以忠事君。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开皇天子当年恩宠有加,我当年为了保住裴家上下数十口的性命而叛入瓦岗,家父却因背叛之事沉郁惨痛,灰心之下不再过问军务。”
萧晓云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问到:“那老太爷现在呢?”
“还在瓦岗养病。”裴行俨面色灰暗,低声说:“有了前车之鉴,背叛之事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所以主公的安危及意愿便是我今后最主要的任务。那日我也不是要故意说你,但是只要主公有一点危险,行俨都将尽全力去化解!”
最后这两句声音虽低可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听得萧晓云不得不抬起头来,只看到裴行俨双目神光炯炯有神,虽然半蹲在自己眼前,可是沉稳威严犹如高山,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信服。萧晓云一时看走了神,惊觉过来时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恐慌,脱口说道:“如果瓦岗投降了皇泰主,你就既可以不背叛现在的主公,又能够重归隋朝,一洗之前的叛逆之名。如此划算的事情,一定很合你的心意。”她冷冷哼了一声:“可惜王世充的兵变打乱了你的如意算盘,想来你那天出口伤人更多是因为这个吧!”
这一番话说得直接,冰凉凉的语气里全是不加掩饰的讽刺,全然没了往日的善解人意。然而裴行俨只是皱着眉头思量了一会,点头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经你这么一说,我那日的确是心中烦闷,竟然迁怒于你了。”
萧晓云说完了本是等着裴行俨发怒,谁知他竟然点头同意。这个举动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准备好了要吵架的话在舌尖打了个弯再也说不出来,然后在裴行俨略陈恳歉意的目光下突然蒸腾的无影无踪。
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渌酒生微波。
满肚子的气就这么散了去,萧晓云虽然面上表情没有变,可是眼波流转间已没了刚才的疏离:“早知如此,我就该听了齐武的劝派个人给你报信。现在倒好,作了王世充的替罪羊,竟然连点抚恤金都收不到。”
裴行俨见她嘴角的笑璇隐隐露了出来,知她已经消了气,压着心底的大石仿佛被人搬走一样的轻松,从腰上解下八宝乾坤袋往手心中倒出一块东西送到萧晓云面前:“这是你之前跟我要的东西,不管怎么样,我先把赔礼奉上。”
这是一块拇指粗细的琥珀,光洁坚硬胶质中安静的躺着一只小虫,岁月的流光在上面抛下淡黄的色彩。萧晓云瞟了一眼撇撇嘴,语气颇有些不屑:“一块破石头就想收买我,未免也太小看人。”
话虽如此,裴行俨却见的她笑靥如花。于是顺着她的话继续说:“这些还不够么?那你倒是说说,我要如何做才能让你消气?”
眼前人笑容加深薄唇微启,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跪了这么久,腿都麻了。”清冷的嗓音中带着些许的狡猾:“烦劳将军大人递把手,扶奴家起身吧。”
裴行俨听到这个要求放声大笑,猛然间握住那修长的手指一用力,将她拉了起来。也不知是他力气太大,还是萧晓云真跪麻了腿站不稳,软玉温香投怀送抱,淡淡的茶香扑面而来,怀中人顾盼生姿天真中露出三分妩媚,短短一瞬让裴行俨失了清明之志忘了男女有别,再反应过来时手中已空徒留淡香缠绕,如逝水流年般让人咀嚼回味欲罢不能。
“既然裴大哥如此诚心,这琥珀我就大着胆子收下了。”黄色的石头在她的手中上下抛接,那人笑得心满意足仿佛是自己占到了天大的便宜,乌黑的眼珠转了转将眼底的得意表露无疑,单手抚胸弯腰优雅行礼,留下一个袅袅婷婷的背影转身离去。
裴行俨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厅中以手抚额哑然失笑:这个云儿,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当真精灵古怪的很。
自那日之后,压抑了裴家军数日的阴云终于散去,两位主帅脸上重新回来的笑容让众人倍感轻松,尤其是王君廓,对于萧晓云恢复正常几乎要感恩戴德顶礼膜拜。自从这个小姑娘一脸寒霜以“不在其位不谋其责”为由拒绝帮忙后,他的队伍已经混乱到惨不忍睹,看不懂之前的军务不明白下一步的安排,急的他整日抓头发挠脑袋,几乎秃顶。幸好失了踪的人突然又笑吟吟的掂着一块琥珀前来主动请缨。那个琥珀他看着眼熟,前几天向少将军汇报军务时曾见他若有所思的把玩过,王军廓忍不住对着萧晓云镇定自若的神情暗自嘀咕:NND,早知道事情如此好解决,他愿意天天提供琥珀宝石让少将军送给萧晓云。
裴行俨虽然胆大心细,可还是没有发现自己下属这点心思。他终于有一天很悲哀的发现自己的下场比谢映登还要差:谢映登不过损失些金银财宝,他连自由吃饭的权利都没有了
“今天怎么又是素菜?”裴行俨瞪着眼睛看了满桌子挡不住的绿色,拿着筷子不知如何下手。他都连着两天没有吃到肉了。
“你需要清理一下肠胃。”坐在对面的人理直气壮的说:“每天喝酒吃肉,小心三高。”
“又是三高。”裴行俨连叹气的功夫都省了: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理论,满嘴血压、血脂,血管硬化之类让人听不懂的东西。自己被她从身体健康到勤俭节约忽悠了足足半个时辰,头脑一时发热居然答应让她去制定什么“营养餐”,这下可好,虽然算准了她不会下巴豆砒霜,可是这整日清茶淡菜的也让人受不了。
裴行俨刚想吩咐让人上个猪蹄,对面的人早已看穿了他的意图嘴巴噘的能挂油瓶,于是把心底叫嚣的要求咽了下去伸筷子夹起一根青菜扔嘴里,嚼了两口梗着脖子塞进肚子,才开口说:“这菜怎么做的?”
就见眼前的人高高兴兴的说:“这是烫菜哦。青菜洗干净了过水煮熟,什么调料都不加,这样菜里的营养才能最大限度的保留。”
裴行俨听了这话心里暗暗叫苦,刚想开口,对方已经兴致勃勃的说下一步的计划:“其实青菜半生的时候吃,才更有营养。等你这几天习惯了,过两天我就让他们做成那样的。”
裴行俨眉头打了一个大大的死结:“你喂马呢?还给我吃半生不熟的草?”老天,我到底还要多少天才能吃到肉!
那人仿佛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一般哀怨的看了他一眼挟了根青菜放到碗里,低了头从叶子往菜茎上啃,速度慢的好像吃毒药一般痛苦。弄得他心里惴惴不安,筷子顿住思量着如何道歉。就在这时王军廓闯了进来:“萧主簿,那个粮草运来了……咦?”
对方瞪大了眼睛看着桌子上的青菜白饭,再看看裴行俨来不及收起来的尴尬以及萧晓云抬头时脸上残留的委屈,愣了半晌才说:“萧主簿,要不你先去看看粮草,我那里还没有开饭呢。”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别的不说,肉是管够的。”
裴行俨听了这话几乎哭笑不得,心说分明没肉吃的是我,怎么到了他嘴里,变成我虐待云儿不给她吃肉了。就在这功夫,萧晓云答应了一声站起来,手里的筷子敲了敲盘子边缘放下,然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要他把所有的菜都吃光。不再说话,转身出了房间。
倒是王军廓,略一犹豫还是对裴行俨说:“少将军,晓云若是犯了错,还有其他惩罚的办法。可是她现在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只吃青菜,这不成啊。唉,你看她瘦的!”说完话,也不敢看他的表情,生怕受了罚一蹦三尺远急匆匆的跑掉,留下裴行俨一人与青菜作无奈的奋斗。
这厢裴行俨还没有从虐待人的恶名中解脱出来,那厢萧晓云已经喜滋滋的从他手里套走了一大堆人力物力为朱玉凤八月初二的生日大肆操办。宫里圣眷正隆萧妃娘娘的知己好友,骠骑秦琼将军的义妹,裴家军萧晓云主簿最得力的助手……虽然朱玉凤没有任何官衔在身,可是萧晓云以裴行俨的名义放出话要为朱玉凤庆生之后,各色丝绸锦缎珠宝首饰就如同流水般涌入了裴家军。
“虽然我是挺喜欢这些,可是……是不是有些太多了。”朱玉凤略带吃惊的看着院子里堆着的箱子,前面打开的几个被各色项链手镯如意玉石充满,萧晓云正带着得意的表情看着她。
“嗯,也不是很多。”萧晓云表现得比朱玉凤还高兴,仿佛自己过生日一般,将箱子里的首饰亲自查看之后得出了结论:“量多质不高!”
“论质量当然比不上你给她的那些。”有人一身皂衣摇着十二骨的折扇进来,白色的纸面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神射”。墨迹浓烈,笔体潇洒一看便是名家手笔。那人也弯下腰,手指微弯在满箱子的首饰上划过,温柔的仿佛抚过情人的皮肤,然后打了个响指起身:“这么多东西,也抵不过我那块黑耀石!”
朱玉凤早已笑吟吟的从台阶上下来,见他起身急忙行礼:“谢将军有礼。”
“唰”的一声,纸扇合拢,谢映登潇潇洒洒的用扇柄去搀她:“朱姑娘寿辰在即,不必多礼……哎呀!”原来是脑袋上挨了一记爆栗。谢映登身上的玉树临风潇洒风流的气势顿时散了一大半,抱着脑袋破口大骂:“萧晓云,你干嘛打我。不想混了么!”
朱玉凤退后两步掩着朱唇吃吃轻笑,萧晓云在一旁毫不客气地说:“谢老六,少在我家小凤面前装文雅。前几天我就听人说你最近脑子有毛病,今个儿见了面,才发现果然病的不清阿。”
谢映登扇子往脖领后一插,气得直跳脚:“哪个混蛋敢在外面说六爷我的坏话!”他一扫刚才的假兮兮的儒雅之气,剑眉倒竖,掳袖子就要来抓萧晓云:“今个儿你给我说清楚!”
萧晓云心思灵敏转身就跑,谢映登不依不饶的在后面追,两人绕着箱子玩起了捉迷藏。谢映登到底身高腿长,离萧晓云越来越近,一想到往日被她坑蒙拐骗的前仇就要洗雪,心里一乐五指成爪照着她的衣领就抓了过去。
谁料半途伸出一只手,也没见使什么招数,恰好挡在他的面前,手腕只是那么轻轻一敲,他就不由自主地偏了方向抓了空。谢映登急忙抬头,见眼前人穿着深紫色的衣袍,正色说:“晓云的胳膊昨天才拆了木板,现在脆弱的很。你这么跟她闹,当心再弄折了。”对方顿了顿笑道:“当心再被单二哥关你禁闭。”
谢映登想想道理确实如此,于是点了点头:“裴大哥说得是,我倒是差点上了她的当。”
萧晓云这时候早已躲在裴行俨背后,抓着他的衣角从背后探出半个脑袋,笑嘻嘻的说:“这次算你走运。要不然让你连成对的那一块黑耀石也输给我!”语气中带着一点小小的埋怨道:“裴大哥也真是,我的胳膊哪里那么容易就被他折断了。表面上是挡了他的攻击,背地里却帮了他。太偏心了吧。”
裴行俨拦着谢映登的那只手转了个弯敲在她的脑袋上:“老六就这么两块宝贝,你骗了一块还想骗第二块?知足吧!”
谢映登看着萧晓云抱着脑袋从裴行俨的背后跳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听说你这几日只能吃青菜度日了?难怪这么瘦。”他几乎是崇拜的看着裴行俨:“要我说,还是裴大哥的主意好。照晓云这个嚣张的劲头,就该每天只给她吃青菜,让她好好吃点苦头!”
话音未落,抱着头的那人已经笑的站立不稳,抓着裴行俨的袖子几乎没扑到他的怀里。裴行俨只觉得脸上肌肉僵硬:最近不是围攻洛阳城么?怎么还有闲工夫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四处传递呢。
唯一知道内情的朱玉凤看裴行俨一幅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无奈表情,只得忍住笑上来拉谢映登:“宴会定到了晚上,晓云准备了好些节目,准备玩个通宵达旦呢。谢将军还是先进来休息一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