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行万里外 胡运百年穷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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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空荡荡的军营中,魏征突然觉得一阵空虚:容纳十二万人的军营,这是何等的声势,现在却走的只剩下三万多人,其中一大半还是伤病。虽然明知道太阳落山时这些人还会再回来,这些被风吹得瑟瑟作响的帐篷还会像从前一样人头攒动,可他就是止不住涌出的凄凉感。
“突然萧条啊。”萧晓云顺着他的视线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帐篷边走边说:“魏大人觉得前线战事如何?”
“不敢妄言。”魏征收回目光扭头看自己身边的人,在这片空旷中,身边唯一的一个人就显得特别真实:“主公向有奇计……”
“魏大人!”萧晓云停下脚步打断他的话,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这话听着真不像您说出来的!”
魏征被她说的低头苦笑:若是以前,他也不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从少时读书起,他就认定了为人臣者当以忠心报主,不可因个人私利而有所保留,因此以此为目标律己甚严。可是结果呢?在武阳郡担任书记时,他直言官场贪污腐败,却被郡丞元宝藏打入大牢,若不是李密攻打武阳郡,只怕那冰冷漆黑的牢狱便是他的终老之地;等到李密将自己从大牢中接了出来,他以为自己适逢明主,谁知李密懂得礼贤下士却没有容人之志,自己屡次进言指出决策的错误,得到的不过是越来越疏远的君臣关系。幸亏李密看重名声再加上徐世绩在其中周旋,这才避免了牢狱之灾。魏征想想自己这十多年官场生涯,当真是用失败和灰心写成的一部血泪史,竟然将棱角磨得只学会了一些套话。看着萧晓云脸上的表情,魏征虽然知道这其中痛惜大于嘲笑,想想刚才在寓所时萧晓云所表现的嚣张,再想想自己出仕之时的雄心壮志,惨然一笑:“萧姑娘真是犀利非常。”
萧晓云见他笑的勉强,扭头看向另一侧:“直言敢谏,刚正不阿难道不是魏大人的风采么?幼时我曾多次听过大人的事迹: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成为一个不断保持公正的人,能够不因谄媚而赞美对方的优点,不因畏惧而指责对方的缺点,这样意志坚定的良臣在随波逐流我来说,是高山仰止般的崇拜。”
魏征听了这话就是一愣,忍不住打量身边的人。只见萧晓云的脸上全是向往,连青紫的伤口上都笼罩着浓浓的钦佩,仿佛真的看到了她嘴里所说的那个人;然而眼帘却低垂着,又仿佛在这个虚幻的人面前不自觉的谦恭。看着她不加掩饰的表情又将那番话在心里细细品味,魏征只觉得对方已然说到了自己的理想,可是与之相比又更加高远。一时觉得身边的人凌云壮志不可小窥,一时又感慨人生难得逢知己,然而更多的却是生不逢时的叹息,心底的苦涩越发浓重:“萧姑娘真是说笑,万事并不如想象中容易,即使良禽也需要择良木,忠臣也要靠明主。”
话音未落,就见萧晓云已经扭头看他,一扫刚才的表情,清秀的脸上全是严肃:“魏大人。”她难得的收起脸上的笑容:“既生此世,不求俯仰天地,但为无愧于心!”
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冰雪决然之意从其中倾覆而出,听得魏征心里凛然,屏息而立,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整衣理冠,拱手高举,对着萧晓云长揖行礼:“萧姑娘言之有理,玄成今日受益匪浅。”
东风融雪水明沙,又是一年春。
朱玉凤听了萧晓云的命令与孙白虎前往辕门布防,提防宇文承都派人偷袭,心里却惦记着萧晓云的伤势,再加上对魏征有救命之恩的徐世绩与萧晓云总是较劲,因此等队伍安排的差不多,把剩下的事情丢给孙白虎急忙前来接应。隔着老远就看到萧晓云与魏征靠得极近,两人宽大的儒生袍袖被风吹得彼此掩映在一起,青蓝相接,煞是好看。
“这是怎么回事?”朱玉凤走进了才看到是魏征扶着萧晓云:“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到中军大帐?”
“崴了脚了。”萧晓云把自己的胳膊从魏征的搀扶中抽了出来,瘪了瘪嘴伸向朱玉凤:“走到一半,不小心把脚给扭伤了。”
朱玉凤看她浑身上下缠着绷带,眼里却闪着点点狡诘,顿时觉得头又大了一圈。只得赶上两步接住假装摇摇欲坠的人,对魏征说:“中军不能没人坐镇,请魏大人先去大帐,我扶着她随后就到。”
魏征知道如今形势紧急,也不寒暄,点了点头当先离去。朱玉凤眯着眼睛瞅着萧晓云裹得好似粽子一样的脚腕,也不去查看情况,冷不防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你这是又在玩什么?”
萧晓云本来是靠在朱玉凤身上,正舒舒服服的放松了自己的重量享受美人恩,谁知对方一侧身,让她连保持平衡的机会都没有,当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撞在还未好的伤口上,顿时疼得呲牙咧嘴,倒吸了几口冷气才勉强开口:“你谋杀啊!”
朱玉凤见她脸色苍白,疼得额头上连汗珠都渗了出来,急忙跪下去将她扶住,嘴里语无伦次的解释:“你总是戏弄人……我以为你又装……唉,别动,我看看伤口有没有裂开……”
萧晓云知道她刚才并非故意如此,又见她满脸的悔色,拦住她四处检查双手,扯了个笑容进行安抚,嘴里却不正经的叫:“救命啊,非礼了!”
朱玉凤听了这话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也发现自己刚才担心过度,停下动作慢慢扶了她起来:“怎么走个路都能把脚扭伤了?”
萧晓云借着她的力慢慢起身,苦笑了一下说:“魏大人突然长揖行礼,我没有思想准备。躲开的时候踩到了旁边的石子。”
朱玉凤听了这话忍不住送了一个白眼过去:“人家给你行礼你都能把自己,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现在还疼么?”
“好多了。”萧晓云抬起脚蹬了几下,低头看了看说:“扭伤了脚不过就疼一会,没什么大问题,只不过样子还是要做足的。”
朱玉凤这才放下心来,思索了一下才问:“晓云,为什么魏大人要给你行礼?”
“那个啊……”萧晓云歪了歪头,笑得高深莫测:“你说呢?”
萧晓云常借着这些事情考她和孙白虎,所以朱玉凤很认真地想了很久,终于摇摇头说:“听说魏大人很有才华,只是一直不得志,所以有些人难免说他刻薄。说实在话,你的文才不足以胜过他,武功他又看不起。就算手里有一两队兵马,可是在主公面前也说不上什么话。”她皱了皱眉头说:“我实在想不出你做了什么,居然让魏大人行如此的大礼。”
“不过是给他一点信心罢了。”萧晓云对朱玉凤的分析连连点头:“我只是表达了一下对他的敬仰,顺便说了说军队对他支持而已。”抬手抚了抚对方纠结着的眉头,她笑着说:“高处不胜寒。像魏大人这种有能力又坚持信仰的人,是很容易觉得孤独的。”
朱玉凤听了这话,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脸上堆的满满的都是怀疑:“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萧晓云叹了口气,“说起来,我也很钦佩他的为人,所以说那些话也并非没有真诚。只是他的举动却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这么看来,徐世绩对他有救命之恩,却不是倾心相交的朋友。”
朱玉凤看她仿佛并不是特别高兴,犹豫了一下才说:“我记得魏大人当年是以顿首上礼感谢徐老道的救命之恩,如今对你却不过是拱手长揖以谢知己之情。相比较而言,他似乎并不偏向于我们这边。”
“无妨。”萧晓云微微一笑:“魏大人志远才高犹如鸿鹄,可是能让他展翅翱翔的空间却并没有多少。就算他说的精妙绝伦字字珠玑,上位者不听也没有办法。别的不说,单看他儒袍道冠行于世,大家只以为怪异却没人注意,就看的出来他的话在瓦岗其实没有什么分量。”
“接近他却不在乎是否有用,笼络他却不在乎是非敌友。”朱玉凤奇怪的说:“花了这么大的力气,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萧晓云顿时被问得张口结舌,过了好一会慢慢说:“大概是想要得到他认同吧。毕竟能被魏征这样的人所赞同,是一种很高的荣誉。”她有些困难的自嘲:“好像是在满足自己小小的虚荣心哪。不过……今后应该还是有用的。”
“今后有用?”朱玉凤被她遮遮掩掩的话弄得越发糊涂,可是看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小孩子做错了事情被人抓住一样有点窘,于是不再追问:“反正你觉得正确就好。”她扶着萧晓云朝中军大帐走去:“现在还是先去看看我和白虎布下的阵法如何,检查一下我们两个这几个月修行的成果。然后安心等他们收兵回营吧。”
朱玉凤与萧晓云两个人在军营里等的悠闲自在,前方战场上的李密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看着如潮水般涌来的骁果士兵,再看看身边仅有的数十个贴身护卫,他忍不住长叹:“我李密一世英雄,难道今日就要葬身于此么?”
守在身边的秦琼将双锏舞的密不透风,正极力抵挡敌人的进攻。因此只能断断续续的安慰他:“属下定会竭尽全力保护主公,请您安心养伤。”
双锏抡圆了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随即砸在一个士兵的头上,那人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满脸是血的栽在地上。李密不再说话,低头盯着自己的腿:也不知是哪个兔崽子,居然在乱军之中暗放冷箭,害得他中了流矢栽下马来摔的晕了过去。等醒来时发现周围的情势已经完全超过自己的控制,身边除了秦琼带着几十人拼死护卫,那五六万的大军居然如石沉大海,在混乱的战场中找不到了。
“混蛋!”李密咬牙折断了小腿上的肩杆,用宝剑支撑着身体勉强起身朝四面张望,攒动的人头上裹着各色的头巾,彼此夹杂着随便乱打,已经到了敌我不分的程度。他咬着牙想了想,从腰间摸出一个烟火点着,一声尖厉的哨响从他的手中直冲上天,在半空爆出一阵红色的烟雾。
“主公!”秦琼在他身后惊呼:“宇文承都现在并没有发现我们的位置,所以咱们兄弟还能抵挡一阵子。您这一下暴露了位置,只怕……”
李密苦笑着摇了摇头:“迟早都是要被发现的。不如我们先通知其他人来救驾。”在他的头顶,红色的烟雾缭绕幻化,仿佛“龙气”罩在他的头顶,持久不散。这是徐世绩贡来的“潜龙出渊”,放出之后红烟笼聚,色彩明亮,意在指明领袖的位置,要求各将官不论情况如何都要向此处聚拢。这本是翟让的御用之物,李密成了瓦岗的新领袖之后,便将此物收为己用,只是今日才第一次用到。
事实果然秦琼担心的那样糟糕,不仅是骁果的士兵们朝这边攻了过来,连宇文承都的帅旗都转了方向,丈八高的帅旗从半空中一点一点的挤了过来,前面的塞龙五斑驹上,宇文承都手里的凤翅镏金镗在阳光下格外的亮眼,看的秦琼口干舌燥:“所有人都回来!”他握紧了手里的金锏大声下令:“排成圆阵保护主公!”
然而就在宇文承都离他们还有十多步远的时候,杂乱的人群外忽然响起平整的鼓声,混杂着响亮的喊杀声,无数骑兵挟着雷霆之势从战场旁的山上如猛虎般直扑而下。当先一员大将,手里的紫金锤轮圆了上敲下打左突右撞,如急雨般罩在马边,周身三尺之内更无一个活人,跨下的没角癞麒麟四蹄飞起,足不沾地直插进来;紧跟在他身后的人手持丈二长的马槊,毫不费力的将那些在紫金锤下逃生的残余敌军挑到一旁,这二人配合无间,在混乱中杀出一条血路,瞬间插入秦琼和宇文承都之间。
“裴将军!!!”秦琼看清的为首的人大吃一惊:他不是还被勒令在家反省么?
裴行俨只是对他点了点头,手里的紫金锤当胸一挥摆开姿势:“宇文承都!”沉稳宏亮的声音在战场上盘旋:“骁果败局已定,若是早早投降,主公或许可以饶你不死!”与此同时,他身后令旗挥舞,众骑兵队伍整齐向四面散开,将李密秦琼等人围在中间。齐声大喝将刀枪对准外面的敌人,摆开阵势。
秦琼这才觉得放松下来的胳膊生疼,收起双锏转身到李密面前跪下:“请主公放心,裴将军的救兵已经到了。这场战争我们必胜无疑。”
魏征手里拿着新送来的军报微笑:“裴将军果然厉害,不但在乱军之中救了主公,而且又一次杀退了宇文承都。这次论功行赏,裴将军又是名列榜首。”
朱玉凤早就跳过来拿了军报去看:“什么啊,又被宇文承都跑了?”
萧晓云听了这话扭过头就着她的手看了看上面的内容:“无妨,反正宇文承都也没有军粮了。今天他拼死一搏都没能取得胜利,不出三天,骁果必然解散,到时候我们只要等着接受降军就可以了。”
孙白虎于是也来了精神:“上次见的那个张童儿将军胆大细心,如果他投降了,用来守营倒是极让人放心。”
朱玉凤杏眼瞪圆了鄙视的看了孙白虎一眼:“真是小猫儿没见识。要是我,就把那个号称‘小后羿’的樊智超收到麾下,据说他带领的长射营尤其擅长强弓长弩,倒是可以用来补充诸葛德威的弓兵队。”
魏征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三人将如何瓜分宇文承都手下众将讨论的热火朝天,心里暗自同情裴行俨:这个萧晓云虽然聪明非凡,可是胡闹的能力也属一流。这么久都没有听到裴将军一句半句的怨言,当真是修养过人。
义宁二年(唐武德元年)七月初三,李密与宇文承都在瓦岗决战,李密为流矢所创坠马受伤,幸得秦琼英勇救主。裴行俨随后率兵增援,力挽狂澜,双方战平。
义宁二年(唐武德元年)七月初五,骁果粮尽,自行崩溃。张童儿、樊智超等数十战将在徐世绩的偷袭下投降,宇文父子带领两万残兵放弃童山逃奔魏县,从此丧失争夺天下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