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墨依臣，霖撼天八岁。
    那日，身为冀州牧的父亲领来一个消瘦的男孩儿：“天儿，这是墨依臣，长史墨大人家的公子。与你同龄，以后跟依臣要好好相处。”
    被推至到面前的清瘦男孩儿，有着极秀气的眉眼。一袭白衣，冷冽的气质，举手投足间都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屋外有一谢春花探进阁窗，刚好开在墨依臣的肩侧。红艳的花，冷白的人，竟和谐的仿若可以入了画。多少年之后，霖撼天还是会想起初逢的那一刻，那让人不忍错目的一场惊艳。
    书房里就只剩下两个不大的孩子时，墨依臣天生冷淡的性子并没有理会眼前这个自己未来的主公。径自在梨花木桌前坐下，随手翻开了桌上的一本书册。
    无奈于自己的顽劣，父亲总是对墨家公子百般称赞。如今又被这样的无视，霖撼天不服气的扬起了下巴，不友好的问：“你叫墨依臣？”
    “嗯。”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就随口应了一声。
    “别看了！”霖撼天顿时气结，抢过了墨依臣手中的书：“天天就知道闷在屋里看书有什么意思？舞刀弄枪的才算男子汉！瞧你瘦成这样跟个女孩子似的。”
    “还我！”墨依臣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不还！”
    “还我！”
    “不还！就不还！有本事你来抢啊~”霖撼天举起手里的书，笑得无赖。接着就看见那消瘦的人猛地向自己扑来，两个人瞬时滚做一团。
    书房里一阵混乱，直到小丫头慌慌张张的跑来，两个扭在一起的人才住了手。
    “想不到你看起来瘦瘦的，打起架来还蛮厉害的……”霖撼天揉着青肿的脸颊道。
    “哼！”墨依臣擦去嘴角的血迹，甩给旁边的人一记白眼。
    “喂，你父亲怎么教你的！对未来的主公就这个态度啊！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霖撼天整个人就向墨依臣扑去。
    “喂！你……”
    那日，有和煦的春风拂起杨柳依依。院中百花初绽姹紫嫣红。屋内的两个人，从此就注定了二十多年的生死相随。
    撼天从父亲手里接过整个冀州城时，楚氏王朝已日薄西山王室式微。数路诸侯揭竿而起自立为王。
    “如今正值乱世，冀州乃兵家必争之地。楚氏王朝虽已名存实亡，但仍为江山正统，所以只要主公尚为楚臣，其他虎视眈眈之辈料也不敢轻举妄动。”
    墨依臣依旧一袭白衣裹住过于消瘦的身骨。纤长的手指捧起三彩釉陶杯抿了一口清茶，就势捧在手里，腕子一动，就看见茶叶在水中舞了一圈又一圈。
    “一切都按小臣的意思~”霖撼天翘着二郎腿斜在椅子里，一把描金折扇摇得大大咧咧。
    “主公，如今是非常重要的时刻……”
    “对呀~对呀~的确是非常重要的时刻~”墨依臣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霖撼天生生的打断，身子向前探了几许，几乎贴到了墨依臣的耳边。一把折扇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一双凤眼如带桃花：“听闻春风楼的玉姑娘公开献舞……”
    “霖撼天！”三彩釉陶杯被狠狠地拍在桌上，墨依臣“腾”的站起，一张秀气的脸怒得好似要杀人。
    “小臣…我开玩笑的……”摇着墨依臣的衣袖，霖撼天低眉颔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哎…”抽出衣袖，无奈的一声叹气。墨依臣缓缓坐下，洒出了大半的茶水在桌案上蜿蜒成了一条小溪：“撼天啊…先主留下的这冀州……”
    “这冀州兵粮皆备，有争胜天下的实力，只是惟独少了良将。”霖撼天一脸正色的接下去，之前的玩世不恭好似一朵昙花开过转瞬而逝。
    “只怕一旦战争起，我冀州独有猛将而无智将……”
    “不是还有我呢么，小臣。我霖撼天运筹帷幄虽不及小臣，但若论排兵布阵还是很有信心的。”
    “不行！太危险了！”墨依臣斩钉截铁的否定。
    “小臣不用担心的，难道我的亲兵都是摆设么？更何况哪一家的江山不是刀枪里得来的？”霖撼天紧握折扇的手骨节分明，有着长年握刀操戈的粗糙。
    先主病逝时，霖撼天尚不及加冠的年龄。
    冀州官员对这个过于年轻的主公持观望态度。只有深得信任，先主病重之时被委以冀州全部事务的长史墨大人毫不犹豫的行了谒拜之礼。恭谦的交上了整个冀州的政务，一句“拜见新主。”道出的是信任，是认可，是冀州百姓沉甸甸的希望。
    铺天盖地的白色里，墨依臣看见一身缟素的霖撼天。那个斗鸡走马的少年此刻安静得像佛前最虔诚的信徒。香雾缭绕中，抬起一张憔悴的脸，带着熬夜守灵的疲倦。那个异常骄傲的人，不允许自己流露分毫的软弱。所以纵使红肿了一双眼，也依然强装镇定。
    “撼天，别太……”伸出手把霖撼天乱了的发丝别在耳后，墨依臣安慰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从中制止：“你什么都不用说的，小臣…我没事……”
    墨依臣紧抿了双唇，就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在旁边坐下，能清晰的嗅到那人身上香火的味道。
    良久的沉默里，隐约传来的诵经声远得仿若西方极乐的梵唱。
    “小臣…我怕…怕担不起父亲留下的这片土地……”抱膝而坐，整张脸都埋在了臂间。霖撼天许久后闷闷的开口，声音沙哑。
    “无论怎样，我相信你……”
    有风过堂，吹得灵堂里的白幡一阵乱舞。白烛的火焰猛烈摇摆，摇得两个人的影子都交结在了一起。
    多年之后，霖撼天已一统北方，他曾这样的问：“小臣，朕少时的顽劣你再清楚不过，为什么那时候会说相信？”
    一滴烛泪缓缓滑下，落在烛台上逐渐凝固。星星点点的火光映在眸间度了一层揉碎的金色，墨依臣勾唇浅浅一笑，风淡云轻。他说：“因为那时，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一片澄明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