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谁折了蒹葭,成你一世的无瑕 第十二章 藕丝风送凌波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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榭儿对着他们的背影撇了撇嘴,便也挤入人群寻找表哥容若。由于她是江南女子,身材娇小,在人群中几乎只能顶着别人的肩膀穿行,寻找起来十分不便,她踮起脚尖,四处张望着,突然在人群里一眼认出同时在张望着的容若,她心里一喜,想赶忙挤到表哥身边,却因为人实在太多而寸步难行,只得眼巴巴地焦急,生怕一眼再望就望不到表哥了。
正在她着急穿行人群的时候,四周顿时响起清新雅致的弦乐,原本谈笑吵杂的人群一下子都同时闭了口,齐刷刷地朝弦乐响起的地方转身望去,这时无序的人群一下子变得有秩序了,榭儿看时机甚好,忙一个箭步忙赶至容若身边,容若带着焦急担心的神情一下子转为释然,怜惜地拉过她站在自己身边,一副保护的姿势。榭儿也回之以最温柔的微笑,轻轻地偎着他站着,两人对视一笑,便也同时朝人群望去的方向看去。
只见水榭大厅正前方,那张巨大的绣着月色荷塘的帘幕缓缓拉开,出现了一个高出几阶的台子,台上摆着一架古琴,抚琴的是位年轻的少女。女子身着淡绿里衬,外披洁白纱衣,如瀑的长发垂至脚边,鬓间只簪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毫无金银等饰物,显得清新脱俗,时而拂过的荷风,伴着悠扬的古琴,纷飞的发丝与衣裙,缠绕着一曲《莲事》的委婉情思,好不飘逸。她低着头专心地抚琴,全然一副自我陶醉的状态,并没有为台前众人的惊叹而受到丝毫影响。
弦乐行至高潮,两条洁白的水袖突然从台后舞出,接着旋转而出的是一个戏子打扮的俏丽人儿,那身段柔软如蛇,浑身扮相华丽高雅,轻盈地飞舞在抚琴女子的身旁。众人更是痴了,无不瞪大了眼睛看着,生怕失却一刻难睹的美丽。
抚琴的女子一曲悠扬凄婉的古琴曲罢了,又另起一调,奏的是昆曲《牡丹亭》的调子,她竟有这般本事,把原本古筝曲用古琴演奏而出,虽声较低沉,却也别有一番脱俗况味。只听那戏子打扮的人儿水袖一甩,细语呢喃地一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身段柔情万种,唱词缠绵悱恻,伴着空灵渺远的古琴曲,又是这样一声欲说还休的杜丽娘唱词,唱得台下一众无不心神摇曳,感慨万千。
又见之朱唇缓启,神色哀婉,接着又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众文士更是如痴如醉,一齐叹息,显然都被带入了戏文之中。
榭儿闻之见之这般凄美戏文,方才领悟到《红楼梦》里,林黛玉听见十二戏班女子演奏《牡丹亭》时,为何会心痛神痴,眼中落泪了。她思及身世,不也是同林黛玉一般,寄人篱下,婚姻不能自主,人生由他人摆布,一切听从宿命,身为女子,真是一种永世的疼痛。
“表弟,你怎么了?”榭儿联系戏文,思及自身,眼中盈泪之时,却不知容若已然看她良久,这时见她神情更为凄婉,方才问道。
“没事的,我只是被她的唱词所感动,表哥不用担心。”榭儿努力莞尔对之。
“那便好。”容若轻声回道。
此时,唱段行之尾声,如诉如泣,如珠落盘,唱戏人儿一个掩面转身,水袖拖地,不再回头,只留下一个消瘦倾城的背影,供人眷恋。抚琴女子一个挑弦,曲罢,水榭四周竹帘齐起,一把把油纸伞在朱漆雕柱间旋转,美不胜收,宛若一朵朵荷叶迎风旋转。顿时整座水榭四周都旋转着纸伞,身在水榭之中的公子们皆合扇大赞,无不惊叹。
“太美了,太美了,从来没见过这么美得惊人的女子。”一个身着红袍的公子赞道,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抚琴女子。
“这表演太惊艳了!第一次来便能领略这番美景,值得值得。”另一年轻公子叹道。
“你第一次来啊,我都来了好几年了,也是第一次看见这般惊人的开场。”年轻公子身边的一位年纪稍大的男子接道。
“是么?那我真是三生有幸了。不知台上那两位女子是?”年轻公子接着问。
“呵呵,那两个可不全是女子,那个抚琴的是徐乾学的大女儿,唱戏的是小儿子。”那年纪稍大男子捋须笑道。
“啊?那唱戏的粉妆玉砌之人,竟是男子?”年轻公子瞪大了眼睛。
“是啊,那小公子从小不爱别的,就爱舞弄些戏文。徐乾学也是难得开明父亲,全按着儿女的意思,也不大管着。这小公子现在可是京城里最著名戏班的头牌伶人,艺名紫云。”年纪大的公子接着道,显然十分卖弄。
“哦……有这等事,徐大文士真是个朗如明镜之人啊。在下更为佩服了。”公子道。
“嗯。以往文会都由徐乾学举办,今年他升为考官,案牍稍忙,便交于女儿和儿子代为举办,没想到这开场更比以往别具匠心。”
“难得难得。这女子看着年纪很轻啊,能胜此重任?”年轻男子颇为怀疑。
“姑娘的年纪不清楚,看着约莫十六七岁,至于能不能胜任,这个我也不敢肯定,待会文会开始,咱拭目以待吧。”男子笑着继续欣赏着表演。
曲子奏罢,那抚琴的女子立起身来,缓步走至众人跟前,向大家纳了个福,起身道,“小女子徐栖月,家父因忙于案牍,此次文会便由我来代办,小女子初办此会,怠慢之处还请各位文士担待着。小女子在此先谢过了。”栖月行礼拜道。
“姑娘还请放手办去,我辈定然捧场!”
“开场表演雅致,不减前会风范呐!”
“不怠慢不怠慢!”
“……”
台下一概文士听闻栖月如此谦虚之言,更目睹她浑身的脱俗气度,更是捧场,纷纷在台下附和着。栖月见此,微微一笑,并不见多大的欢喜,神情只是幽幽。
“接下来,请各位先在水榭大厅稍坐用茶,文会马上开始。”栖月道完,便和她弟弟紫云从台上后门,退出了大厅。一概丫鬟鱼贯般穿入大厅,在茶案上摆上各色茶点,沏上热茶。
榭儿见台上那女子,面容清瘦,削肩蛮腰,一双凤眼细长有韵,眉如新月,唇似点茜,身上有股白莲般不染纤尘的气度,好一个古典气质美人儿,这女子是她穿越过来见到的最美的女子,她不觉痴痴地望着。
“怎么?看痴了,哈哈哈。”黄三爷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榭儿身旁,拂过辫子,笑道。
“又是你啊。”榭儿转头看他,不屑地答道。
“是我怎么了?还不准我也在此欣赏美人了?”黄三爷继续调侃道。
“有些人呐,就是肤浅得紧,光光欣赏那美人的外貌美了,内在之美定是品不出的。”榭儿听他戏谑,便又反唇相讥。
“哟,还挺有见解。”黄三爷这一听,方来了兴趣,“说说看,那你心中的女子,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儿?”
“我认为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子或是女子,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不可。”榭儿正经地说道,她一直喜欢冰心奶奶的这句话,并引为做人之至境,这时听闻他问道对人的看法,便脱口答出。
“哦?”黄三爷从来不曾听过这般独特的言论,甚是惊叹,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竟能达到如此见解,心下已然十分佩服。
“至于你说对女子的看法,我心目中完美的女子,应该是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欲语又停留的。当然,她还要对凡事都有爱、有信、有望。”榭儿不等黄三爷答话,继续说道。
“哦?”黄三爷再次听见他这活了十六岁从来不曾听过的话,心中早已啧啧称叹,这小公子对心上女子的看法竟与自己不谋而合,并且表达得如此文辞斐然,卓然不凡,更是加以青眼,便叹道,“这是何家的公子?有如此惊人的见解,甚和我意!甚知我心!”
“我是纳兰家的。你呢?”榭儿道。
“是纳兰性德家的?纳兰性德早已誉满京城,名闻皇室,你莫非就是?”黄三爷惊道。
“不不不,我是他表弟。这位才是大才子纳兰性德。”榭儿连忙拉过身旁的容若,容若其实早已在旁听他们一来一往地说得有趣,也见眼前这个公子颇有气度,早想认识,这时榭儿引荐,忙上前拜礼。
“在下纳兰性德。”容若合扇行礼道。
“幸会。”黄三爷也行了礼,“在下人称黄三爷,京城人士。”
“幸会。”容若亦是客气道。
“纳兰性德,你的词才我就不多加夸奖了,倒是你这个表弟,总是这么语出惊人么?”黄三爷显然对他十分感兴趣。
“呵呵,我这表弟,从来见解便与他人多有不同,性德素来十分赞赏。”容若答。
“我也十分赞赏啊!做个朋友怎么样?小兄弟。”黄三爷显然颇引榭儿为知己。
“好吧。给你个面子。”榭儿一听,答应着便伸出手去,要与他握手。
黄三爷、曹寅和容若看着她那只伸出去的手兀自悬在那儿,都疑惑着望着她。榭儿瞅着他们奇特的神情,方领会过来,忙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挠了挠,又尴尬地缩了回去,嘿嘿地笑着。
“对了,还没引荐,我身旁这位是曹寅曹公子。”黄三爷道。
“曹公子,幸会。”容若和榭儿一齐行礼道。
“久闻纳兰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宇不凡。”曹寅握拳拜到,显然是武将出身。
“谬赞了。曹公子诗文亦是名传天下,容若佩服。”容若谦虚道。
榭儿心想,原来眼前这个跟班一样的人物,就是大名鼎鼎的曹雪芹的爷爷啊,太有幸了,这才是真正的幸会啊!来清朝这一趟真是赚回来了,什么有名的文士都给我遇到了,哈哈哈。从前只能在课本里瞻仰的人物,现在居然真实地站在我面前,我不是做梦吧!
榭儿痴痴地笑着,众人寒暄了一会,便都停下来望着他,一如既往的疑惑神情。容若拍了拍榭儿,“表弟,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啊!没没没什么。”榭儿缓过神来,忙摇手道。
“嗯,那我们到桌上畅谈吧。”容若引着皇上、曹寅和榭儿走到桌边落座品茶,高声谈笑着等待文会的开始。
正当他们四人相谈甚欢的时候,陈维崧和顾贞观引着几个文人也来了,容若他们起身引荐了一番,这几个人分别是严绳孙、朱彝尊、姜宸英。容若招呼着众人一齐落了座。榭儿听闻名号,又是一阵激动,眼前的这三人亦是清代著名文人,其中顾贞观与陈维嵩、朱彝尊并称明末清初“词家三绝”,而姜宸英与朱彝尊、严绳孙又并称“江南三布衣”。
这九人围坐在大厅当中的圆桌上,又是一阵谈笑,相互之间颇为慕名,此时又是话语投机,纷纷引为知己。
皇上心中更是大快,想我大清举办科举,这些傲骨文人从来不参与,派使臣亲自去请也闭门谢客,不能为我所用,这时却有幸同桌畅谈,还互引知己,真是大快我怀,这纳兰性德真不简单,定要收入我大清彀中,为我所用也。
曹寅早已仰慕纳兰容若大名,在他词中与之神交良久,甚为敬佩,此番见他为人温和谦虚,待人和顺,在众多文士中人缘颇好,心中早已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了。
榭儿从来不曾参与过如此盛大的集会,比学校文学社还要热闹百倍,她格外兴奋,抑制不住地在桌上发表着一堆语出惊人的言论。当然,这桌上的各位文人并不比平凡文客,对他的见解都十分赞赏佩服,钦佩尊敬地与他称兄道弟,诗人词客、文学历史、美食胜景,无所不谈,整个文会就他们这桌子格外热闹。旁边一概文人谈论的多是俗套之事,多有卖弄之嫌,且文人相轻,并不愉快,此时见他们如此融洽,无不羡慕妒忌地朝这边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