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雨和她母亲在抗战一结束就回了太原。颜家公馆的琴声终于又再一次响了起来。原本活泼的姑娘现在越发的沉静恬淡，有时候能在琴房里一呆就是一天，也不愿意出去，这样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她总共去看过萧潇和颜俊一次，知道他们很好，笑得很开心。陈玉总是鼓励她时常出去走走，颜希文却是不置可否，对于他们来说，现在战争局势并不好，他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国军在战场上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一输再输，自己内斗倒是很严重。相对的，共党倒是很得民心，就这一条来说，对于他们其实是十分危险的信号。
    打仗打了那么多年，所有人都累了，也包括他们。所以现在谁站在哪一方至关重要。颜希文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在他心里早已经觉得共党人已经有了无法抵挡的趋势，这场仗，可能打不长了。
    这天，阴雨连绵，礼拜三。
    颜雨和往常一样，做完礼拜，和人群一起从教堂里走出来。这时候，圣玛丽教堂已经被很好地修复了，又成为了大家祈祷和追求平静的地方。颜雨穿得很素净，手里撑着一把算不上大的油纸伞，走在马路边上，避着来去的车辆。雨滴顺着伞沿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和车辆溅起的水花一起弄脏了她的衣服。皱起了眉头，她抄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回家，可是刚到胡同拐弯的地方，忽然被一个人用胳膊揽过，一把枪对准了她的太阳穴。
    心思全在避雨上，颜雨毫无防备，惊得一下子松了手里的伞。片刻才看清，面前还有三个举着枪的人，正对着她和身后那个举着枪的人。
    颜雨的脑子懵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意识到恐怕自己成了人质。她一声没吭，现在，无论哪方沉不住气，她都是活靶子。虽然看不到身后的人，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脱离枪口是她的第一要务。
    “把枪放下。”对面的人举着枪，威胁道。
    身后的男人举着枪后退了两步，但没有说话。他的呼吸沉重，显然是刚刚经历过激烈的运动。颜雨可以看到他手臂上的伤口，大概已经被追着逃跑了一阵，被发现这当口，自己出现了。颜雨也不敢出声，也不挣扎，想尽量稳住这个人。
    “你没有地方可逃了。”看到他们一步一步靠向后面的墙壁，对面那些人说道，“我们追了你很长时间了，这里是天罗地网，你逃不掉的！”边说着，也僵持着一步一步向他们逼近。终于在还剩两三步距离的时候，身后那个人忽然喊了出来。
    “站住！”说话间，拉开了自己的枪栓。“再过来，大不了同归于尽！”
    “住手！”那几个人大概也不想伤到无辜的平民百姓，又纷纷后退了几步。身后那个人见这招有效，又用枪指着他们，又指回颜雨，继续威胁道：“退后，都不许过来！过来我就开枪，让大家看看你们这帮便衣是如何行事的！我看你们警察厅的声誉还剩多少！”
    这时候，胡同里又跑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人，似乎是他们的头儿，看到这样的状况脸色就变了。他立刻示意周围的人不要再往前进一步。双方僵持得更严重了。
    这漫长的一分钟，就像过了半个小时。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始终保持沉默的颜雨却忽然打破了沉寂：“不要轻举妄动。”她对着对面的人说，“我是颜希文的女儿，伤了我，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颜雨看到了面前那些人的退缩，以及那个领头毫不意外的眼神，同时也感觉到身后人听到这句话时候的惊诧。看着双方仍然僵持，她脸上尽是轻视的表情：“我说得不清楚么？都给我退后。”然后，又对着身后的人说：“你无非是想安全离开，我保证你安全，你也要保证不开枪。”
    “颜小姐，您不要害怕……”领头的人一开口，就被颜雨打断了，她道：“我出身娇贵，最怕死，你最好别做没有把握的事。”
    “退开！”这时候她身后的人忽然情绪激动起来，吼了一句，见对方迟疑，指着颜雨太阳穴的枪抖动了几下。然后那个人又喊道：“叫你们退开！不然我开枪了！”
    “好好，你不要冲动，”那人当然怕伤了颜家千金，只好让手下退开一条路让他们通过。每个人握着枪的手都沁出了汗，也包括劫持颜雨的那个人。他劫持着颜雨刚刚脱离便衣的控制范围，便朝身后无目的放了七八枪，然后拉着颜雨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那些人跟上来跟了几步，便再也分辨不出他们的踪迹。
    “可恶！”领头的人知道事情大大不好，恨得咬牙切齿。“你去，”他对着身边的一个人说道：“把事情如实上报给江局长，尤其强调，颜小姐在他们手里。”
    “是！”那人应了一声便走了。其他人则跟着头领继续寻找踪迹而去。
    这边，颜雨像是怕那个人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一样，一直很配合，不敢轻举妄动，也没有喊人。直到后来，被拉到了汾河一个废弃的码头边的一个小仓库，那个人才松开了牵制着颜雨的那只手。他盯着颜雨看了许久，道：“你走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好歹解释一两句吧，”颜雨站在仓库门口，也不管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凝视着面前的人，无表情地道：“你说呢，莫云？”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那个男人，衣服上沾满了泥和灰，还有雨水和血迹，脸已经瘦得凹陷下去，目光里是死一样的沉寂。莫云扣回枪的保险，也不解释，不耐烦地问道：“这样违逆你们家老头子，真的好么？”
    听到这个回答，颜雨盯着他看了半晌，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莫云等了一会儿，看着她浑身湿透叹了口气，让她先进仓库躲雨。看着颜雨擦干净脸上的雨水，他只能换个话题，问道：“那条路很偏僻，离你家又远，你为什么在哪里？”
    “我正好去那边的教堂作礼拜。”颜雨回答道：“走那里近一些。”
    “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信了基督。”莫云的话听不出什么意思，然后他又略带嘲讽地笑道：“替你那老子赎罪么？”
    颜雨皱眉，他怎么能这么说话，在她的心里，虽然自己的父亲确实拆散了他们，可是起因，明明是莫云的哥哥一直在帮着南京陷害颜家。她没想到隔了那么长时间，听到莫云这样的语气自己还是会觉得心痛。以前心里的那些疑问，他为什么忽然就不理睬她，为什么消失了这么久还投靠了日本人，为什么那个时候那么坚持后来又一声不吭地走。听到他的话，颜雨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她忽然觉得其实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时间真的会消磨一切，包括一个人的执着。
    松开拳头，颜雨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说：“算了。”然后又问莫云：“你放开我，是不是意味着我现在可以走了？”
    莫云把视线转向别处，自顾自坐在了仓库里的一个箱子上，点了一根烟，便不再说话。颜雨等了很长时间，然后冷笑了一下，便又转身走进了雨里。她知道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答案，而这个答案，她也不屑再去知道。她觉得，即使带着谜团生活，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可就在她走出去不到二十步，忽然被莫云拉着手臂扯了回去。莫云的力气很大，丝毫没有任何怜香惜玉，以至于颜雨的手腕红了一圈。莫云用力地把她拉进仓库，推进了角落里，然后关上了仓库的大门。
    周围一下子暗了。颜雨平静了一下，握着被抓疼的手腕，问他：“既然放我走了，你又想做什么？”
    莫云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脸上的表情在昏暗的环境里显得阴鸷不堪：“干什么？”他冷笑一声，“我刚刚倒忘了，你是颜大小姐，颜希文的女儿，你要是丢了，你们家的老头子一定着急。”
    颜雨听到这话难掩惊讶，他居然……
    “不用吃惊，颜大小姐。”莫云轻佻地说道：“你自己不知好歹送上门来的。我被你家老头子追杀了那么久，正愁不知道怎么反击呢！”
    “你！”
    “我原本接触你，就是想要利用你们父女的关系。颜希文那个老东西太谨慎，把你保护得那么好，不过你去教堂居然没有派车接送，倒也挺奇怪的。不过事隔那么多年你居然还能在我最为难的时刻出现，看来是还没有对我忘情啊。”
    颜雨听着他一句有一句，感觉到笼罩了心里很久的那些麻木在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的一点恢复的，几年之前那种似曾相识的疼痛。颜雨强压下心头夹杂的愤怒，惊异和难受，问他：“你能不能说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