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那些人会来得这么快。
    萧潇在前一刻还急急地跟报社请了假准备陪颜俊去医院，下一刻就被人“请”到了旁边街角的咖啡厅。坐在窗边僻静的位置上，他迎着对面审视的目光，表情却很安详，静静地等着对方先说话。面前那杯咖啡浓香四溢，醇厚的味道飘满了空气，在阳光下显得温馨安宁。
    他的对面，颜希文一身旧式中山装，表情凝重。才几个月，他鬓边的白发又多了不少，额上染了风霜皱纹更甚，想必为了山西的事情操了不少心。坐在那里和面前这个年轻人对视着，他桌上的那杯咖啡也是一口未动。
    “我今天来找你，你很意外吧。”颜希文稍稍放缓了表情，可眼里的冰冷并未减退多少。虽然如此，萧潇还是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股疲惫的神态。
    “没有。”看着颜希文的脸，萧潇的声音伴着咖啡的香味，并没有太大变化，还是一如既往的谦和。“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其实，早在他们踏入太原地界的那一刻，这个消息就已经被放到了颜希文的桌子上。半个月以前，当颜俊所在部队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太原的时候，整个颜家几乎崩溃，陈玉当场晕厥，在床上躺了近乎一个星期才勉强能够下地。所以在昨天入境处来报告说似乎看到了颜大少爷的时候，颜希文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颤抖。他和太太等着调查的人传回来他的消息，一夜未眠。可看到的情况却再一次让陈玉泪流满面。他即使这副样子，也不愿意回这个家。这个孩子的路，太坎坷。
    “那我来找你的意思，你想必也猜到了。”颜希文重新把思绪拉回到现实，面对着萧潇他决定开门见山。对着这个人，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觉得已经没必要隐瞒什么。
    “我不知道。”萧潇微微一笑，把问题又推了回去，看着颜希文的眼神里隐隐流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光芒。“我只知道，如果还是和半年前一样，那我的答案也不会变。”
    听到这句话颜希文一时有些滞，捏紧了拳头，眼里闪过寒光。他没想到萧潇比他还要直接，这个孩子较之上次相见，看上去似乎变得更加的倔强了，要说服他只怕会更难。
    “你很聪明。比我想象的要优秀。”这句赞扬也是出自真心。
    “您过奖了。”萧潇不置可否地轻轻耸了耸肩，这种和主题无关紧要的话，没必要多说。看着面前的人，他突然间觉得有点担心家里的那个家伙，自己应该要早些回去的。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桌子上的东西？虽然他相信颜俊不会出问题，可是还是有些不安。
    颜希文直视着萧潇的眼睛，像是注意到了他的心神不宁，也打定了主意。颜俊的情形他很清楚，他也知道如果不是萧潇，这个儿子说不定就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儿子。”
    “颜先生您说错了。”萧潇还是不紧不慢，微微扬起了嘴角，语气里却有叹息。“其实，是他救了我。”
    从一开始就是他在救自己。把他从回忆里带出来的人，驱散他世界里的黑暗，在战场上保护他的人，从来都是颜俊。不论多艰难，从来没有放弃过。
    颜希文撇了一下嘴角，没有去回应他的话。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看似温和却透着执拗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太过低估了萧潇。但是此时他很想开诚布公地跟萧潇聊一聊，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他端起桌子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又放回到了桌子上。
    “让颜俊回家吧，不要再缠着他。”
    这句话一出口，萧潇的指甲在桌子无意识地上滑了一下，眸子闪烁。他料想到了颜希文会说这样的话，可是当他真的听到的时候，还是觉得心被揪了起来。吸了口气，他又重新定下了心。
    “颜先生，我还是希望您能理解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谁都不容易。”
    “萧潇，我今天不是来听你劝的。”还是平静的口气没有变，颜希文道：“你们的情况，我都知道，我希望你慎重考虑过后再决定。”
    “我不会改变的。”回答没有丝毫的迟疑。想到颜俊的脸，萧潇不由地笑了一下，温文如水：“如果我变来变去，他会生气的。”
    注意到萧潇的神情，颜希文微微摇了摇头，语重心长。“萧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也要明白，长辈都是为了你们好。你知道现在外头有多少人在对你们指指点点？”
    “我知道。”萧潇点了点头，外面的人说什么，他怎么可能会不清楚。但是如果仅仅为了外人的只言片语就放弃，那就不是萧潇了。
    “更何况颜俊现在这副样子，根本没办法照顾自己，跟着你他会成为累赘。”
    “我从来没有当他是累赘。我会带他去看眼睛，也会照顾他。”
    颜希文笑了，看着萧潇他觉得这个孩子还真是天真，真是两个犟脾气凑到了一起。他对萧潇并无反感，可是他也绝对不会放任他们为所欲为。
    “你有把握治好他？还是说，即使治不好你也愿意一辈子照顾他？”
    “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去帮他。”
    “萧潇，如果你没有这个能力，就不要夸这个海口。颜俊跟着你，至多也就是受罪。”颜希文最擅长的，就是用最平静的语气去叙述残忍的事实。想要大道理？他有的是。这一刻他从萧潇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闪烁，他知道自己的话他听进去了。“就算你能吃苦，你觉得他会怎么想，这样还有幸福可言吗？还是说你宁可他一辈子这样也要把他拴在身边？”
    窗外，阳光很好，明亮的光线顺着很有情调的格子窗洒了进来，室内和煦温暖。方桌上的台布很干净，印花边和咖啡杯和谐而相衬，就像是特意设计出来的一样别致。萧潇把头转向了窗外，看着人群来来往往，表情却忽然有些茫然。
    他会好受吗？
    颜俊一直在笑，可是那个夜晚他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自己的信誓旦旦，是对还是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他犹疑了。他做的所有的事，无非都是希望颜俊能够开心，如果他真的压抑和难过，那自己做的事也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我……不会困着他，除非他提出来……”语气里的那一丝退让被颜希文准确地抓住了。
    “你知道臭小子的个性，也知道他不会这么做的。打小就是这这副脾气，认准了的事就算撞了南墙也绝不回头。”淡淡的语气和他平时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完全相反。颜希文今天的耐心似乎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这段时间，他的脾气已经变了很多，对于子女，他已经很少再去苛责。虽然依旧冷酷，也依旧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可是让人听了却觉得心里发酸。他眼里作为一个父亲的希冀，让萧潇瞬间明白了一件事。
    颜希文是在……求他。为了养了二十年的那个儿子，不惜向他低头。
    他愣住了。刹那间没了方向感。
    他可以和一个年轻人一起去对抗世俗的观念，也可以和相爱的人不管不顾，但他没有勇气去怂恿一个儿子去对抗一个父亲，因为他没有资格。如果他不出现，颜俊现在应该还安安乐乐地当着大少爷吧？何至于流落至此。
    萧潇开始不确定，究竟怎么样对他，才是最好的。他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颜俊，也以为只要互相守着就是最好的结局，但是事实，真的如此吗？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现实，太过迷茫。
    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他还是一口都没有动。萧潇并不喜欢喝咖啡，也不喜欢喝茶。并不是因为它们苦涩，而是因为他偏执地只喜欢水的味道。有些东西一旦掺了别的，就不是原来的存在了，不论是好是坏，都已经变了质。
    萧潇沉默了片刻。
    可是再一次说话的语气，又恢复了和之前一样，一并还伴着和之前一样的那份坚定。
    “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他开口，我就放手。”
    坐在对面颜希文审视着萧潇，没有再说话。耳边只剩下老旧的唱机里面传出来的忧郁深沉的苏联小调，还带着些许杂音。
    “你走吧。”颜希文往后靠在了椅背上，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
    听到他的话，萧潇点了点头，站了起来。“那么，晚辈就先告辞了。”说罢，朝着不远处便衣装坐着的两个颜希文的保镖微微笑了笑，便转身出了咖啡厅。
    只是在出门的时候，顿了一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