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烽烟四起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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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史料记载,骑兵部队这一场战役打得十分惨烈。大同失守以后,雁北各重镇相继沦陷,日军直驱绥远。在先进武器的攻击下,骑兵团伤亡惨重。这一支冷兵器时代极为强悍和重要的部队,在炮火主导的战场上已经逐渐失去了昔日的光彩,逐渐被武器装备更为先进的军队所取代。但是,他们的身影却已经永远定格在当年那些岁月里,被后世所景仰和膜拜。
颜俊忍受着背上的刀伤,实在没有力气挣扎。刘建国跑得很快,凭步兵的速度根本就没有办法追上他。再加上山地丛林的掩护,在不知道跑了多久以后,他们总算是暂时脱离了日军的视线范围。
此时,正值深夜。树林里的风渐渐停了下来,雨也已经渐渐地小了,只有淅淅沥沥的声音打在树叶上,出奇地和谐。这一番景象,要是放在平时,说不定还会有诗人感慨雨打芭蕉何其浪漫,但现在,没有人有这个心情。
刘建国跨下了马,也接着把颜俊扶了下来。虽然这里并不能算是十分安全,但无论是人还是马都跑得太久了,需要休息。颜俊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还有些发颤。他身上的伤加上冰冷雨水的淋了这一路,早就发起了高烧。现在在夏天,虽然不冷,伤口却极容易发炎,如果不好好处理随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可是刘建国不敢轻举妄动。天很黑,他现在辨不清出方向,雨里也不知道附近有没有敌军的埋伏,所以他也根本不敢再胡乱地跑。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他的精神此时一点不敢有懈怠。看过了一圈,在初步确认周边安全以后,他才终于抱着颜俊在一颗树旁边坐了下来。
这么晚,又下着雨,估摸着日军就算要搜山也会等到明天天亮以后了。
掏出了贴身藏的扁酒瓶喝了一口,刘建国捂着颜俊的嘴便狠下心把剩下来的酒全部倒在了他的伤口上。一瞬间颜俊感觉到背上热辣辣蔓延开来的刺痛,浑身痉挛,但神智也逐渐清醒过来。他咬着嘴里的衣服,脸色煞白,用力握着拳头忍受着剧痛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刘建国不忍心再去看,扯了自己半件衬衫帮颜俊简易地处理了伤口,也总算胡乱地止住了血。收好酒瓶,他这才抱着发抖的人静了下来。闭上眼睛,一脸的疲累。
“你……”颜俊在静默了很久之后睁开了眼睛,可眼里却有愤怒。他的声音不响,但仍然十分的威严。“谁让你……违抗军令……”
“连长,对不起。”刘建国很心虚。他在没有得到命令的前提下私自从战场上撤了下来。他是逃兵,他知道逃兵是要被枪毙的。
“对不起……有个屁用!”虽然觉得说话都很吃力,但颜俊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死罪!”
“我知道……”刘建国现在早就已经不再是原来吊儿郎当的样子,听到这句话他居然抑制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连长说的这些他何尝不知道,他更知道,现在的自己,在军人面前早就已经抬不起头。而他的行为也已经连累了他一直尊敬的连长,玷污了他最后的尊严。
听到刘建国的哭声颜俊皱起了眉头。闭上了眼睛,现在他真的很累,实在没有力气计较。可他忽然又叹了口气,笑得无奈。这么长时间,自己一直就忽略了他这个勤务兵还未满二十岁这个事实。这毕竟还是个孩子,如果不是不得已,作为一个勤务兵他现在根本就不应该在战场上。于是,接着说出来的话虽然还是严厉,可是已经放缓了口气。“男儿流血不流泪,你哭什么!”
“连长,对不起!”还是这句话,刘建国抽泣了一声,用手揉了揉鼻子。他知道错了。
感觉到雨丝落在脸上,颜俊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压住了火,他缓了口气,慢慢地问道:“告诉我,你这么做的理由。”
“理由?”刘建国滞了一下,略微收起了哭腔,犹豫着说道:“我……我没想这么多……我不知道……”
“照实说。”听着他断断续续的话语,颜俊知道他在隐瞒。可他现在完全不想听刘建国废话。即使克制住了怒意他也仍然在气头上。忍着背上的伤动了一下,颜俊的声音有些颤抖。“到现在这种时候,你他妈再给我废话试试!咳咳……”怒气牵动了伤口,让他不由地发出几声低咳。但他很快就压住了。
刘建国被颜俊的口气震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连长对着自己用这种口吻。愤怒里夹杂着失望,但又带着怜悯和期待,期待着也许,事出有因。他终于擦干了眼泪,强迫自己镇静了下来,可声音还是止不住地发虚。“连长,我……我知道错了。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就这么死。”
颜俊半躺在那里,发着高烧,感觉一句又一句的话从耳边飘过去。他真怀疑当初在山头,到底是谁说要干掉一百个以上的鬼子。他的拳头捏得更紧了。但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力气再说话。
刘建国使劲吸了口气,脸上逐渐染上了痛苦的表情,他断断续续地接着说道:“冲锋的时候,我没有冲在前面,我害怕了……这种死法,真的不值得……我知道我不配当一个军人,但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我不能死……家里还有父母,他们就我一个儿子,还有……玉莲……她在家等我回去……”说到这里,刘建国表情更加的痛苦,咬得嘴唇流出了血,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他是说过,要做冲锋,要在前沿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要马革裹尸血染疆场。可那是在他经历战场之前,当子弹第一次擦着他的脸飞过那一刻,他才知道现实和理想之间到底有多少差别,才知道真正要付出生命的那一刻自己心里到底有多恐惧。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怀里那封一直没能发出去的家书,能看到父母期望的眼神,还有玉莲温婉的笑。
所以他害怕了,他逃了。可他同时也痛恨,痛恨日本人,痛恨战争,也痛恨那条命令。为什么别人都可以撤退,只有他们非死不可!
“我不明白,这明明是一场没有意义的仗!大家都知道根本没有生存的希望,为什么还要打?为什么他们可以撤离,我们就不可以?难道活该当炮灰?!”
“混账……”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颜俊的拳头再次握了起来,可接下来的声音却出人意料地平静。“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除了服从,军人没什么好多说的。”紧接着他吸了口气,像是在想什么,又像在积聚力量。表情缓了缓,他的话较刚才顺畅了一些:“不过,我也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战场上,不是所有的功绩都以胜利来衡量的。作为整体,要做的,唯一的事,就是以最小的牺牲获取最大的利益。你知不知道,牺牲我们这一支,可以为主力争取西行休整的时间……”所以,即使做炮灰,也无法有任何的怨言。这原本就不是一个自私的地方。所有的人,无非棋子而已,每一步都是棋手的布局,即使有时候弃子,也是为了保住更多的领地。
听了这番话,刘建国忽然间彻底没有了声音。
太可笑了,原来,只是棋子而已。是他太幼稚,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高估了自己的勇气。原来这么长时间,他根本从来没有理解过,究竟什么是战争。
原来,连自己的挣扎都错了方向。他根本连痛恨的资格都没有!
颓然地坐在地上,他唯一剩下的,只有一连串无力的道歉。“对不起……爸妈,对不起……对不起,玉莲……”
听到他的低语,颜俊心里也不好受。他知道刘建国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为了打日本人不顾家里人反对,辍学从了军。而玉莲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他记得刘建国不止一次说过,等打了胜仗衣锦还乡,他一定要回去光宗耀祖,也一定会去娶那个姑娘。所以,他比谁都渴望活下去,也比谁都希望战争结束。
如果可以活着,谁愿意放弃生命?
可战争远比他这样涉世未深的孩子想象得要残酷得多。它不仅仅是荣誉和英雄的舞台,更是一个无情的屠宰场。而不论输还是赢,也不论活着或是死去,每一个经历过它的人在精神和肉体上都会被鲜血浸染得面目全非,可能从此以后再也认不出自己。
颜俊大约是话多了有些累,听着刘建国断断续续的压抑哭声,他没有再出口一个字。刘建国现在必然已经后悔至极。一时害怕逃离了战场,即使他用这种方式活了下来,也早就没有脸再回去见自己的家人,因为他已经背负上了一个逃兵的印记。而这个印记将如同死刑犯脸上的刺字一样永远烙在他的心上,再也洗刷不掉。同时颜俊心里也明白,他救自己完全是出于好意。朝夕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任谁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伙伴去送死。
只是这一救,实非颜俊所愿。他的战友都已经全部死在了战场上,可他还活着,还有呼吸,还能感觉到疼痛。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他离开了战场,那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若有朝一日他下了黄泉,再看到那些故去的战友,要如何面对?
接下去很长时间,空气里只剩下寒意和树叶的响动。颜俊不知道这一夜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整个人又昏昏沉沉起来,嘴唇因为失血早就苍白无色,抑制不住的寒意从身体里直窜出来。背上的痛刺激着让他更加难受,可是头脑却越来越不清醒,一直挨到第二天早晨。
迷糊中,伴随着雨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和鸟叫一起响起来的,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清冽的声音。
“颜俊?颜俊?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