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希文第二天真的给颜雨下了禁足令。这次他是来真的。
    他托人给颜雨所在的音乐系主任打了招呼，请了很长时间的假，只让雅各布继续过来教她。刚开始颜雨对此很反应很激烈，她刚刚才和莫云一起考入了颜俊以前就读的山西大学的音乐系，就被父亲以强制的方法关在了家里。她没想到在现在这种年代还会有把女子关在家里足不出户的事情发生，更要命的是，还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纵使愤怒生气，却也无奈。家里没有人敢违背颜希文的命令，他说一，从来没人敢说二。像李婶这样的老人儿虽然也心疼颜雨，但是也只能遵照老爷的命令看着她不让她出去。尤其是管家老周，不论何时何地只要颜雨有任何企图，他就会忽然从角落里冒出来。她一直特别希望能够和父亲母亲坐下来当面聊一聊，但是颜希文根本不给机会，一方面是因为他实在是太忙，另一方面他也故意不想和颜雨谈，因为他知道根本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可颜雨没想到才几天以后，自己的心里就可以变得如此平和，平和到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仿佛就是按下一个音的短短瞬间，她就完全改变了。
    “颜雨，你心不在焉。”这是今天雅各布第三次说出这句话了，坐在颜雨身边，他的脸色此时已经不是十分好看。他很不喜欢自己的学生在上课的时候心有旁骛。
    房间里的回荡的琴声戛然而止。雅各布没说错，虽然刚才琴声一直在响，可她的确走神了。
    “对不起。”颜雨收回了放在黑白键上的手指，低下了头。
    雅各布摊了摊手，叹了口气。他轻轻地搭了三根手指在琴键上，思考着应该说什么。颜雨以前很少出现这种状况，虽然总是紧张，但是从来都很认真。雅各布觉得这种情况不太正常。
    “颜雨，是这样的，我希望你，我是说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不要想别的事情，可以吗？”
    颜雨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只是点了点头。但雅各布显然觉得她并没听进去。他按下了颜雨才又放上钢琴的手，说道：“我希望你思考我的话认真一点，我并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明白了。”
    “不，你没听懂。”雅各布在旁边的椅子上坐正了身体，跟颜雨面对面直视着她说道：“如果你真的听进去我说的话，你就不会轻易把手放上琴键。我记得说过，一个钢琴家把手放上琴键的那一秒，他一定是全神贯注的。”
    “对不起。”颜雨的表情有些木然，她没有不耐烦，但有些事情实在是甩不掉。
    “这样吧。”雅各布干脆合起了放在琴架上的谱子。“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事情跟我说说看，或者我可以帮你，不然一定是不行的。”
    盯着黑白键犹豫了半天，颜雨终于收起了手指。“先生，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乱。”
    “有关爱情？”雅各布试探地问了一句。
    “嗯。”
    “是莫云？”雅各布笑得有些狡黠，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早就到了这个年纪，如果有如果，自己的女儿也应该和她一样的年纪了吧？一样到了天真的年纪，为了心爱的小伙子快乐忧伤。
    “先生您知道我父亲对我禁足的事情吧。”颜雨的脸上此时，是和她年纪不相符的无奈。她目前的处境，他们的系主任一定跟雅各布说过。
    “我知道。所以你才这么心不在焉？”
    “一部分吧。”颜雨耸了耸肩，笑道：“我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得夹在他们中间。莫云都已经这样了，爸爸妈妈就不能接受他吗？”
    “虽然我不赞成父母干预你的恋爱，但有一点我也清楚，你爸爸妈妈的出发点一定是好的。”老生常谈永远都是真理，原因很简单，那是大多数人总结出来的经验。
    “这我知道，我也知道和他们争执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而且得不到父母的支持我也不会开心。所以我才更为难。先生，一直这么僵持着，真的很难受。而且我最近也有些害怕。”
    “害怕过不了你父母那关？”
    “不是。”摇了摇头，她继续说道：“我怕再这么下去，我会屈服，会习惯没有他的生活。因为我很早就发现了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离了谁都是一样的过。”
    雅各布很诧异，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说出来的话竟然会成熟如斯。他觉得在颜雨身上，年轻人该有的冲动和倔强的影子始终很淡，可能莫云的事情是他发现的唯一的一件，但现在这唯一的一次冲动也很有可能要不见了。
    没有听到雅各布说话，颜雨抬头看着他，转而有些不好意思。“跟您说这些，实在抱歉，而且您对中国这一类思维可能也接受不了……”
    “其实不是的。文化可能有差异，但爱不会变的。”雅各布笑着，不知道是不是颜雨的错觉，她觉得先生的眼里渐渐涌出了一层悲伤。“我反而希望你能多跟我交流一下。我现在其实特别希望有一个女儿来跟我说这些烦恼。很可惜，没机会了。”
    “您……”
    “我的女儿，也该有你这么大了，如果她还在我身边的话。”雅各布看着颜雨的神情，不像是老师，倒更像是一个父亲。“也不知过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你可以回去看她，或者把她接过来。我觉得她一定也是想你的。”
    “我也想，”雅各布盯着手里的谱子，眼神却早就透过那些平行的直线，不知道飘到了何处。“可我现在都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她……”
    “十几年前的欧洲的那场战争，我就和我的家人失散了，你也知道犹太人的地位是什么样子。后来我听说她们也流落到了中国，可是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没找到。”不想多说，雅各布回过神来，笑容未变。“这些往事，不提也罢。”
    他接着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那你喜欢他吗？”
    “喜欢。”颜雨点了点头。因为喜欢，所以才害怕忘记。
    “如果喜欢，那就请坚持吧。”雅各布从钢琴的谱架上拿下来颜雨正在练的本子，翻开了第一页，忽然问道：“这本蓝色狂想曲，你能理解吗？”
    颜雨摇了摇头。这首曲子的风格和一般意义上的古典主义有很大的不同，这一点她在练习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调式变化丰富，摒弃了很多条条框框，旋律里面自然地透着一股颓然，却不失积极的感觉。
    “这首曲作者，格什温，在以前一直立志成为古典音乐家，可他却走了爵士的风格，一举成名。爵士乐这个曲风其实很有意思，在新奥尔良地区发展，黑人做了很大的贡献。你能找到它和古典的不同之处吗？”
    颜雨想了一下，尝试着问道：“是阶层？”
    “bingo，就是阶层。传统的古典音乐和民间的通俗音乐是分开的，又有人称其为严肃的音乐，它受宗教和皇室的影响很大，很多主流作曲家本身就是宫廷乐师。但爵士就不同了。黑人本身就一直处于社会底层，长期压迫虽然使得他们有些逆来顺受，但从侧面说，也培养了他们乐观的态度。很多黑人，其实很可爱。”
    颜雨听着，好像有些明白了雅各布的意思。他曾经说过，音乐就是一种语言表达形式，五线谱不过是这种表达形式的书面语言。演奏家本身也是翻译家，他们把谱曲人心里的情感翻译传播到世界各地。
    所以，人心决定了音乐。
    雅各布接着说了下去。“所以，爵士自然而然地带上了阶层所决定的色彩。它们华丽却不呆板，多变而不繁杂，以其独特的魅力征服了很多音乐家，包括格什温，所以他在1924年，写出了这首曲子，一举成名。”
    “他放弃了古典？”
    “没有。音乐上，没有所谓放弃不放弃。只要能找到和自己心灵契合的东西，哪怕只有一件，也是此生无憾。而且，协奏曲这种形式原本也是古典最喜欢应用的形式之一。”
    “所以，蓝色狂想曲，就是格什温？”
    听到这话，雅各布一下子笑了出来，弄的颜雨有些不好意思。他幽默地打趣道：“至少是那个时段的格什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