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似曾相识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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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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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希文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儿子,他没想到这个小兔崽子这个时候还能想着别人。他心里还算满意,不过面上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他轻哼了一声:“你还有闲情逸致管别人?”
“事是我们惹起来的,现在又怎么能把其他学生放到一边不管?”颜俊试探着说道:“你们……应该不会对他们怎么样吧?”
“你认为呢?”颜希文背着手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颜俊。
“我不知道。”颜俊很老实。他其实很想从父亲那里找到些什么,不过什么也看不出来。
笑了笑,颜希文忽然问道:“你打算如何?”
听到这里,颜俊吸了口气,坚定地说道:“如果你们不放人,我会继续去想办法谈判。”
“就凭你?”颜希文笑得让颜俊有有点看不懂。
“不管怎么样,我也不能丢下他们的。”
“然后呢?要是协商没有结果?继续游行?被抓?”颜希文抬起了一条眉毛,看着颜俊等答案。
“我……”
颜俊一下子没了话。是啊,自己只是一介学生,要如何同手里有枪炮的强权对抗?这根本就是以卵击石。颜希文也只得再次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儿子终究是不谙世事,果然还是太年轻啊!可是他一转眼又想到,如此天真的孩子,在这样一个乱世也可谓前途堪忧,再这样下去,绝对不行。想到这里他抬起头,直接道:“你放心吧,明天他们就会被放出来的。”
“明天?”颜俊忽然有些反应不过来,就这么轻易?那他们抓人又是为了什么?这样岂不是等于让了一步,那还有什么威慑力可言呢?
“我就知道你想不通。”看着颜俊眨眼沉思的表情,颜希文继续笑道:“说实话,我们也的确要平息这场游行,但派出宪兵队的命令,不是山西下达的。”
不是山西?颜俊愣了一下,瞬时间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不是山西,就只剩下另外唯一的一种可能。可笑,最终待屠宰的羔羊却仍然是普通的学生和百姓。学生游行,反的是的不抵抗政策,反的是内乱,虽然阎阀也并未和日本人开战,但是学生们的反抗终究矛头是指向国民政府的,他们当然不会愿意。或许他们这次的行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说不定。毕竟“安内”的对象,还包括各路军阀,这里也是其中的一个。
可是……
“可是为什么又要放人?”颜希文像是看穿了颜俊的心思似地,又继续说道:“你不要忘了,这山西地头终归还是阎家的天下。更何况,南京也并非残暴的统治,有些时候也是为了大局没有办法。或许我们会下令抓学生,但是事实上也就是走个形式。抓一抓,也就放了。”又叹了口气,颜希文道:“说句实话,你们这帮学生,也就能闹一闹,能成多大气候?更何况,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国家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
说到这里,颜俊也就全部都明白了。
事实就是,没有人把他们放在眼里。不管他们怎么抗议,游行,当政者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一部分从自己的利益考虑,可是更多的是从全局的思想出发。有时候,有些事,不得不做。
“想清楚了?”颜希文拿起桌上的水杯。
“想清楚了。”颜俊老实地答道。
“那就出去吧。”坐到书桌前,颜希文说道。再看着这个不懂事的小子,他也觉得闹心,今天本来想把颜俊好好地教训一顿,不过看到他的样子自己终究也还是没能生得起气来,毕竟他们还年轻,而年轻就有资格冲动。可是年轻不能做为借口。为了这样的儿子,他不由地担心,真不知道以后还要闹出多大的事情来。所以,他开始就决定要把颜俊送去德国。在这种时候,唯一有用的东西就是军事,而不是在安逸的生活中胡思乱想。
听到父亲淡漠的口气,看着父亲又埋首于事务,颜俊乖乖地退出书房,不过,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折了回来:“父亲?”
“什么事?”颜希文头都没抬。
“今天……听说死了一个学生,他是谁?”
颜希文这才抬起头,眉头皱得很深。他生气,刚才自己那番苦口婆心,就是为了让颜俊不要再去管这是非,看来是真的没用。
“我只是想知道。您也说过,做事要有始有终。”言下之意,这趟浑水,既然趟了,那就必须趟到底。
看着颜俊,颜希文觉得自己真的是败给这个儿子了。这个兔崽子表情虽然有些局促,可是眼神里的坚定让人动容。罢了,今天即使不说,他以后肯定也要问的。
“他叫郑光牧。”
郑光牧?颜俊呼吸滞了一下。
郑光牧是他的同窗好友之一,也是这次学生运动的发起人之一,之前的谈判,申诉,还有去信,都是他在一力促成。
他还知道,郑光牧是家里的独子,他曾听郑光牧说过,他的家里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一门亲事,那个女孩子很漂亮,开了春便打算办喜事的。
郑光牧的个性很好,学习成绩优秀,他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之一,有思想,有主见,还曾经得到过胡适先生的赞赏,前途不可限量。
现在,这样一个青年,一个昨天还在跟他兴致勃勃谈论大好人生,谈论自己能为国家奉献的同窗好友,忽然间,再没了声息。
颜俊呆愣在门口,这样的生离死别,太突然。
颜希文看到颜俊的表情,不及多问,只是让他出去。颜俊转身,稀里糊涂地上了楼,对着迎面而来的颜雨他也实在是没有心思应对,只是敷衍了几句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颜雨被关在房门外面一头雾水,哥哥被父亲骂过的那么多次,失魂落魄至此,她还从来不曾看过。陈玉却大概猜到了,今天她从颜希文的口中听到死了一个学生,名字叫做郑光牧,她依稀记得颜俊曾经提到过这个同学,想必一时有些不能接受。
房门里,颜俊坐在书桌前无意识地拨弄着桌上绿色台灯的拉环,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有些热度,他没在意。出神地看着前方,他真的不明白了。
难道,这就是自由的代价?死亡,流血,还有美好被一一毁灭。
颜俊此时心里忽然开始后悔。
原来,人做的所有的事情,不止会影响到自己,还会关联到他人的命运。原来,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任性,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那么好的运气,可以在任性之后,不付出任何的代价。
父亲暗示了,下令动手的人不是他们。颜俊脑子里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些话,却什么也想不出来,更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想些什么。他忽然皱了一下眉头。那么这一枪,会不会早就有所图谋?
中枪的不是别人,是始终处在风口浪尖的郑光牧。这仅仅是个巧合?还是说,本来,那颗子弹就是为了他准备的?颜俊又想起了颜希文的话:你们这帮学生,也就能闹一闹,能成多大气候?听这话,似乎没有人会兴师动众地去针对一个学生,那么意义又何在?这一枪是威吓?是走火?还是没有目的随意开枪?如果是这样,更加可恶!他们把人命当什么?
颜俊握紧了拳头。
果然,第二天那些被关着的学生就全部都被放了出来。除了死掉的郑光牧,只有几个稍稍受了些轻伤的。《晋阳日报》上面,对此次的事件也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这让颜俊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和大家的这些行为在当权者面前,就像一场闹剧。
只是他那个时候没有意识到一些事,就像他后来在自己的回忆录里面所记载的东西。
有时候,一场运动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它能够带来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而在于它所代表的思想,它是一个麻木群体内心最深处的挣扎。或许在开始,有些运动会被遏制,被镇压,但它是种觉醒,是火花,也是种希望。只有意识到了,并一代又一代试图做出改变,才有可能发展,才有可能在某一天,实现量变到质变的飞跃。
颜俊虽然害怕面对,可他最后还是去了郑光牧的家里。
当他看到一脸悲戚的郑母和郑父,他只能在郑光牧的灵前鞠躬,除了安慰和抱歉,他说不出别的话,他也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办法挽回。原本还是其乐融融的家,稀里糊涂地就变成这样。颜俊知道,郑光牧是独苗,他的死,等于郑家就此散了。
颜俊并不想推卸责任,虽然有些事并不是他一个人的错。但这件事终于还是在他心里刻下了一道无法忘记的印痕。想到自己的同窗好友以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他的心里就没有办法释怀,而合在一起不能磨灭的,是那一张黑白色照片上郑光牧帅气的笑脸,一并还有郑家父母那悲哀而凄凉的神色。